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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云暗金阙风高揭


若说南江此时正是百花盛开的大好春光,那北江则是阴云遮蔽,春寒更胜冬冷。中土京州京华城上空更是厚云堆积,俨然是要揪住这四月的小尾巴,再来一场小雪。

城内一间酒肆当中,老掌柜正拨打着算盘,算盘珠子在一双无影手的拨动下啪啪作响。店小二则是两手插在破旧棉袄的袖管中倚靠门框恹恹欲睡。

就在这时,酒肆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阵寒风顿时席卷进来,原本已经要和周公讨论彩礼嫁妆的店小二猛的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他赶忙习惯性的点头哈腰,满脸热情的招呼道:“客官,您里边请。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哎呦,这位老爷真是太阔绰了。”

小二手心捧着两粒碎银子,笑的合不拢嘴,开门迎财神啊,出手就是二两银子,啧啧,豪气,比那娶了十几房的刘员外还要豪气。

就见那进店的客人头戴围帽,包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以及一缕垂挂至胸口的长须,他看也没看小二一眼,径自走到柜台前,双眼凝视着仍在低头拨打算盘珠子的老掌柜,默不作声。

小二见这气氛不对,赶紧把银子塞入口袋,正想再开口询问之时,却听老掌柜嗓音低沉的说道:“去后厨端些牛肉、花生,再打一斤烧酒,记得是靠墙角的那坛。”

小二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立马转身朝后面院子里的厨房跑去,他这一走,酒肆里面就只剩下老掌柜以及那个神秘的酒客了。

两人依旧无言,一个站在那低头凝视,一个继续翻着账本拨打算盘,等到小二将酒菜端出来之后,那老掌柜才按住滚动的算盘珠子,小心翼翼的合上账本,缓缓走出柜台,坐到了临近柜台的一张桌子前,自始至终没有和对方说上一句话。

那神秘酒客倒也不觉得尴尬,而是与他相对而坐,虽然老掌柜没有招呼他,但二人却好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默契的摆碗倒酒,店小二则是躲在一根立柱后面悄悄探头窥视,他也好奇这神秘酒客到底是什么来历,怎的好像跟自家掌柜很是熟稔似的,他来酒肆也有小半年了,知道老掌柜的脾气臭,要不然店里生意也不会如此冷清了,像他这样的臭脾气老头,实在很难想象会有好友登门拜访。

“该不会是仇家吧?”小二心中一惊,可是转而一想却又立马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哪有仇家上门还和和气气的坐下来喝酒吃肉?他想起以前看的那些七侠五义的小说书,那种悬头巴脑的江湖恩怨在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再说老掌柜也不是江湖中人啊。

店小二想到这竟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

酒桌上,老掌柜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这自酿的烧酒,顿时皱起老脸,那皱皱巴巴的脸皮上瞬间浮起一层红光,老人放下酒碗抹了把嘴,赶紧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了两下,这才抬起头来,总算是拿正眼看向了对面那人。

“我今早起来就听到喜鹊在枝头报春,本想着今儿个会有啥好事临头,却是不曾想到会迎来你这尊大神,这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蓬荜生辉。”

那神秘酒客闻言呵呵一笑,抬手将围帽摘下,露出一张刚毅的面庞以及两鬓白发,赫然就是那名动天下的铁枪王贤明。

他端起酒碗先是小小的浅饮一口,略微品尝了一番,然后才仰头一饮而尽,竟是面不改色的说道:“你这酿酒的方子就真的不能卖给我吗?南江的那些酒水太他娘的寡淡无味了,哪里是爷们喝的酒。要不我拿京城的老宅跟你换?听说那里的地价这两年涨的很凶。”

老掌柜顿时脸色一变,连连摆手,毫不留情的拒绝道:“滚滚滚,想要喝酒就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斤五两不讲价,想要方子,那是门都没有的。”

这位叱咤疆场的大将军闻言一脸闷闷之色,却是无奈的点头说道:“你这价钱定的实在是有点高了,也就我乐意往你这撒银子,明日我便让人赶车过来,先给我搬个十坛回去。”

老掌柜一听这话便笑骂道:“滚犊子,你当我这是开酒坊的啊?”

店小二躲在立柱后看的是目瞪口呆,其实在王贤明摘下围帽的那一刻,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二哥就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了,谁会想到这位阔绰的老爷竟然就是大梁国的定海神针啊,那个号称‘一杆铁枪镇南北’的龙骧军统帅王贤明。自家掌柜居然和这样的大人物如此熟稔?店小二狠狠的扭了一把咯吱窝的嫩肉,只觉得自己定然还没从周公家的大宅里走出来。

桌上二人没有去理会那探头探脑的店小二,他们依旧自顾自的闲聊,就好像是在拉家常一般,一会儿说到家里小辈让人操碎了心,一会儿又说起了北江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长,说到这季节,老掌柜突然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你那得意弟子去了趟砺兵山,在风雪之中整整站了一天一夜才总算是见到了那位兵家泰斗,这件事你可知晓?”

王贤明那张脸顿时就冷了下来,老掌柜瞅见他这幅表情,立马挑眉弄眼的说道:“怎么,你手底下的影卫没告诉你?”

“哼。”王贤明把酒碗重重的磕在桌上,他厉声说道:“我的弟子都在身边,何时去过砺兵山?”

老掌柜勾起嘴角,抓了两颗花生扔进嘴里,仍是一脸欠揍的笑意说道:“你瞅瞅你,我就这么一说,你跟我的碗撒什么气。得了得了,不爱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王贤明摆了摆手,给两人碗中又添满了酒,“你也别跟我掰扯这些倒灶的破事了,听了就心烦,还是说说你吧,我这次来找你可不仅仅是为了喝两口酒。”

“找我不是为了喝酒,那你来我这小酒肆是为了啥?”老掌柜揶揄笑道:“不好意思,找姑娘的话请出门左拐,咱这可没有那种服务。”

“你娘的。”王贤明感觉自己面对这老头是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无奈的摇头苦笑,“我打算引荐冯道明来京城做事。”

“哪个冯道明?”老掌柜收敛笑意,眯起眼睛喝了口酒,声音有些低沉。

“国公大人就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王贤明猛然转身拂袖,便听噗通一声,立柱后的店小二仰头倒下,竟是被一道掌风给拍晕了过去。

他起身踱步来到柜台前,拿起台子上的那本账本随手翻看着,漫不经心的说道:“魏国公,您这安乐日子过得太久了,也该为大梁操操心了吧?”

老掌柜目光如电,他死死盯着王贤明,双眼闪烁着毒蛇般的阴狠光芒,随即却是大笑说道:“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王贤明却也不着急,他一边低头看着手上账本,一边缓缓走到老掌柜身后,然后俯下身子在老人耳边轻声低语:“魏无忌,你这大半辈子的烂账可不是一个算盘就能算得清的。”

老人冷冷一笑。魏无忌,这个名字放在二十年前的大梁朝廷,那绝对是让文武百官谈之色变的。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此人在大梁朝野可谓是百无禁忌,他没有担任官职,却拥有国公的爵位,深得老皇帝朱元圣的信任,是当时唯一一个可以佩刀上殿的人。

魏无忌虽没有官职,但却有着滔天权势,便是那些亲王贵胄见到他也得低着头走路,盖因这位国公大人手握监察天下的权力,这就相当于是皇帝陛下给了他一把刀,只要是在中土大梁国境之内,凡是让他觉着不爽的人都可以直接杀了,而且都不用向皇帝禀报,这就是其真正可怕的地方。

都说权力是天下最锋利的兵器,可是魏无忌却偏偏将这把无双利器收入了袖中。元圣皇帝死后,朱遥喜登位,从此魏无忌便离开了那座朝堂,独自开了这家小酒肆,只是他压根就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每天都是门可罗雀,所以王贤明有一句话虽然让老人觉得扎心,可也是事实,他家的酒也就只有王贤明会花银子来买。

老人将碗中酒水饮尽,然后起身抚平长袄下摆的褶皱,面色如常的说道:“我离开那座金阙已有半甲子,凭什么你一句话我就得再回去遭罪?”

王贤明独自饮酒,没有言语。只不过他那张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意。

老人见状重重的叹息一声,他指着东边方向愤愤说道:“你去那座金阙仔细瞅瞅,那殿前金阶下趴着多少冤魂?老子为他姓朱的一家造了多少孽,我欠他老朱家的吗?”

这句话若是放到旁人嘴里说出来,定然是要抄家灭族的死罪,但是王贤明只是抬了抬眼皮笑而不语,他放下酒碗丢了两粒花生米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道:“你把自己欠的债用账本一笔笔的记下来就能心安了?我的国公大人,朝堂上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作为皇帝家的执刀人,既然拿起了那把刀,就再也不能放下了。”

说到这,他突然又讥笑一声,“再说,你难道就忍心看着那个冯家的独苗被人折断?莫要忘了你当初欠下的冯家那笔债。”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那账本,然后推到了老人面前,抬头看着对方脸上纠结的表情,这位纵横疆场的老将军只觉得内心无比的畅快,比在棋盘上赢了冯道明那小子更加开心。

老人内心挣扎许久,最后无奈的哼了一声,冷眼看着满脸洋洋得意的王贤明,欠揍,真的是太欠揍了,奈何自己打不过人家,不然真想甩这家伙一个大嘴巴子。

王贤明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于是站起身来也不去说破,抱起那剩下的小半坛酒哈哈大笑着拉门走出了酒肆。便是黑云压城又如何?我自饮酒放天笑。

“鬓微霜,又何妨……老夫聊发少年狂……锦帽貂裘揽飞雪,踏平冈,射天狼……”

酒肆之中,老掌柜……现在应该称呼其为魏无忌了。他看着王贤明离去的背影,突然拿起桌上账本砸到了门上,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颓然佝偻起身子,走到躺在立柱下昏迷不醒的小二身边踢了一脚,那店小二竟然腰杆一挺便翻身而起,两只眼睛贼兮兮的瞄着门口,这酒肆里面的一名小伙计居然也是真人不露相。

魏无忌冷哼一声,“看什么看,已经走远了。”

小二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装模作样的擦了把额头,然后看向自家掌柜,满脸献媚的笑道:“掌柜的,您可是真牛啊,面对那样一尊大神居然还能够谈笑风生,我郑二今儿个算是心服口服了。”

魏无忌白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装死的本事倒是一流,你们墨家剑冢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个只会偷奸耍滑。”

“唉唉唉,老头子,你咋说话呢?我是没出息,但咱们墨家还是有牛人的好吧,至少天榜里面就有两个。”郑二顿了顿,又缩头缩脑的看了眼门口,见门外真的没人了,他才嘿嘿一笑继续说道:“主要是我今天没吃饱,不然就凭他一个天榜第八,我还不放在眼里。”

“哼,若是《诸子传》再出个吹牛榜的话,你绝对能独占鳌头。”魏无忌说完不再搭理他,径自来到柜台后面,轻轻拉开墙上一个暗格,就见这暗格里面躺着一柄镶金嵌玉的裁纸刀,刀锋闪烁寒光,竟是用上好的钢材锻造,就材料而言,完全不比龙骧军配置的横刀差,甚至还要在其之上。

郑二看到这把裁纸刀立刻就两眼放光了,他咽了口口水,强行按捺下夺刀的欲望,啧啧赞叹道:“果然不愧是出自我墨家那位铸剑宗师之手啊,可惜太小巧精致了些,适合娘儿们用,不合我的胃口。”

魏无忌瞪了他一眼,将刀取出收入袖中,然后走出柜台说道:“把这酒肆盘出去吧,钱归你,完事后自己来找我。”

“咋滴,你还真要去趟这浑水啊?”郑二挠头问道。

“不该问的别问。”魏无忌丢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酒肆,此时天空已经飘下细碎的小雪,东边那座金阙之上黑云沉的更低了,大风卷着越发密集的细雪渐渐遮掩了那片散发着宝气金光的宫殿砖瓦。

老人拇指摩挲着袖中刀柄上的‘高风’二字,其实还有一方金印本是与这把裁纸刀配成一对,那方金印上刻有‘峻节’二字,高风峻节,这是大梁太祖皇帝对魏、冯两家先祖的赞誉,只是如今执刀人还在,提印人却是久不曾露面。

“哎。”风中传来一声叹息,老人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融入风雪,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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