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胡桃巷里琵琶曲

曾经有个独行客游遍中土，留下一首千古绝句：黄云覆江北，南来多风流。

这一句不仅涵盖了巫江南北气候差异，亦是道出两江民风各有特色。儒生重礼守规，觉得这风流二字多是指代侠士骚客。然而吴启仁却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在他眼中，南江的风流其实就是街头巷尾那一幢幢艳楼，这才是绝顶风流的事物。临了还不忘抨击那些腐儒一句“道貌岸然”，初九对此只能无奈的回敬一个白眼。

但是少女不得不承认，自从来到南江走过数座州城，眼中所见皆是有着艳楼画舫的影子，那些个擦脂抹粉的女人全都是一个样子，舞袖挥帕，卖弄春色，恨不得看到一个男人就要摆胯相迎，也不管那男人是美是丑，即便头顶生疮、口鼻流脓，只要衣着华贵，在她们眼中就是一块香饽饽，都要争先恐后的扑上去，在人家脖子脸颊上留下一朵红艳艳的野棠花。

锦州城的夜市上，初九死死拽着吴启仁的袖管，好像一个走镖的侠士，警惕着那些渐渐围拢过来的女人。

吴启仁几乎是被她强拉硬拽着向前走着，这位换上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面露苦笑，“你这样拽着，我走路都不稳当了。”

初九闻言冷哼一声，脚步却没有丝毫放慢，“哼，我怕自己一松手你就得飞奔着扑进那脂粉堆里了。”

吴启仁脸上顿时堆满了悲愤，“在你眼里，为师便如此不堪吗？当初在宁州城见到林大家的时候，我难道不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这些人能和林大家相比吗？”少女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她接着说道：“林大家那是天上的月亮，你够得着吗？”

“你这丫头……”吴启仁虎躯一震，继而痛心疾首的说道：“同样都是凭本事吃饭的人，你怎么可以用高低贵贱来区分？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这话在理，可惜用错了地方。”初九先是语气诚恳，之后脚下骤然加速，拽的吴启仁一个踉跄，她心中可是憋着一股子火的，先前这家伙明明说是带自己去逛夜市，结果逛着逛着就来到这烟花之地，锦州城的临江廊坊是出了名的销金窟，他吴启仁难道会不知道？分明就是带着目的来此，这家伙居然还说的那么好听，让自己想买什么只管说，这种地方除了买醉还能买什么？

少女越想越气，真恨不得一脚把这个可恶的男人踹进臭水沟里，他不是总说奈何明月照沟渠嘛，就应该让他趴在沟渠里照个够。

吴启仁自知理亏，只能恋恋不舍的回头瞥了一眼那些浓妆艳抹的春闺怨妇，随着少女消失在廊坊的月色之下。

只是在人群中却有两道冰冷的视线一直注视着二人，直到他们拐进旁边的胡桃巷子里，这两道视线才悄悄收回，然而在这人来人往的廊坊之中却是再也找不到视线的归处了。

走进胡桃巷子里依旧能够听到临江廊坊传来的靡靡之音，初九红着一张俏脸，看不出是气的还是羞的，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条小巷竟然延伸的很长。

今晚夜空繁星璀璨、明月高悬，所以巷子里倒不是很暗。也许是这条胡桃巷让少女想起了烟州城的泥泞小巷，想起了曾经艰难的生活，少女鼻头竟不自觉的微微酸涩起来，她松开手，放缓脚步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而且声音细若蚊吟，但吴启仁还是明明白白的听在耳中。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亦是轻声问道：“为何谢我？”

少女看着他背负双手越过自己向小巷深处走去，急忙快走两步跟上来回道：“因为你把我从那条污秽的巷子里带了出来。”

吴启仁哦了一声，“其实你不必对我说这些感谢的话，我带你出来也是存在一点私心的。”

“你的私心就是收我为徒？可能我并不是一个好徒弟，你也知道的，我脾气不太好，有时候说话很气人。”

吴启仁闻言哈哈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说到脾气好坏的话，咱两应该是半斤八两，而且我也不一定是个好老师。毕竟我以前从来没教过人，不会教学生的老师能是个好老师吗？”

“人好就行。”少女要求不高，但这话说出来就有些伤人了。

“好人？”吴启仁咧嘴露出一个干涩的笑容，之后不再言语。

二人就这样闲庭信步的走入胡桃巷深处，投射进来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不断拉长，少女左顾右盼，看着两边房屋的青石砖，以及从砖头缝里挤出来的凤凰草，她不禁感慨道：“锦州城百姓的生活可真祥和。”

吴启仁看着老墙上挂着的一扇扇窗户，昏黄的灯光映照在窗户纸上，时不时的能听到几声稚童欢笑，还有大人们聊着家长里短，这样的生活确实是挺祥和，可是……“如果大梁朝廷对江东发兵的话，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锦州城的这些百姓。不管战争到最后谁胜谁败，百姓肯定是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

“就不能不打仗吗？”初九心有戚戚然的问道，“虽然桃源村的那些村民都是鬼魅幻化，但是他们那样的生活真的只存在于理想中吗？如果天下没有战争，百姓不就都能过上那种和平安详的生活了嘛。”

吴启仁蓦然叹息一声，“天下大势如此，历朝历代皆是昌久必衰，哪有例外呢？”

他向前走了一段距离，突然察觉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不禁疑惑的转过头来，却看见皎洁月光铺洒的青石板巷道上，少女娇颜微抬，那双如溪水般澄澈的眸子就这么直愣愣的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吴启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有开出花来啊。

“先生。”少女神情庄重的喊了一声。

吴启仁面上笑容一滞，亦是带上了几分庄重。

“先生，请你教我本事。”少女好似做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定一般说道：“姨娘说你是有大本事的人，请你将本事传授给我。”

“你想学什么本事？”吴启仁眯起眼睛紧盯少女双眸。

少女想了想回答说：“我想让天下百姓都有自家农田，让他们吃上饱饭衣食无忧，我要让马儿在草原上奔驰，而不是在沙场嘶吼，我以后要制定规则，而不是被囚禁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中。”

一言既出，胡桃巷里燕雀齐飞，在夜空中盘旋啼鸣，廊坊那边男男女女皆是驻足抬头，看着这虽说不上声势浩大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过了良久，吴启仁呵呵一笑，拍着脑袋问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少女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羞红，嗫嚅道：“是一个老夫子，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夫子。”

“那你可知道从古至今说这番话的都是男子？”吴启仁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

少女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反驳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吴启仁看着她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习惯性的想要伸手去揉一揉少女的脑袋，不过那只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来，他笑着问道：“这话也是那老夫子教你的？”

少女有些泄气的垂下了头，“我还小，有很多深奥复杂的道理都不是很懂，不过老夫子曾经告诉我，不懂没关系，只要不耻下问、勤奋好学，道理会像堆柴火一样慢慢堆积起来的。”

吴启仁点了点头，他又转过身来说道：“儒家有三圣，至圣、复圣和亚圣，至圣立德、复圣立功、亚圣立言，他们都是有无量功德的大圣人，是他们劈开了天地间的混沌，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播撒下了仁智礼仪信，你说这些圣人是不是很伟大？”

初九一脸茫然道：“圣人当然伟大了，可我不是很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吴启仁无奈的摇了摇头，继而接着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些无量功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是圣人，没法教你那些大道理，不过我既然收你为徒，总是要教你一些本事的，不如我教你一些在这乱世当中的生存法则吧，我称之为立身之法。你想不想学？”

一语毕，燕雀散。吴启仁眼中猛的射出寒光，小巷之中不知何处陡然响起低沉悠扬的弦声，有一名垂暮之年的老人唱起了苍凉的曲调：

“天放浮云遮月，云欲静，风不止。潇潇暮雨洒江堤，乍春雷，洗清明。江南花径一番风雨，红粉无声随东流，且看青山叠。塞北孤鸿遥望天阙，黄云堆雪滚青壁，不闻鱼龙舞。杏烧成林，茶蘼如雪。龙孙穿破，紫苔苍壁。盛景。

一阵穿林打叶声，玉钩遥挂，马蹄如疾。阙楼喧唱天子令，满城寒光摧月，家中巧妇泪沾襟。金罍倒，玉山倾。马踏边城千万里，沙场扬刀斩功名，城门踏破，血染青砖。上危楼，叹兴亡。金鼓声声犹在，城头旌旗为谁立？天下。

观山阅海，目如晨星精光闪，脱下朝服不采尘。鸡晓钟昏，老僧独坐菩提下，一坛浊酒醉金身。虎踞龙盘何处是？唯有砺兵山。却忆一声吹裂，荆楚路，霜竹鸣。墨冢青莲葬万剑，紫衣白鹰发如雪。燕子楼空人何在？东山岁晚，徒留一声轻叹。江湖！

我来抒情唱《梁州》，却是旧曲换新词，临江廊坊嘤嘤语，陈词滥调难登堂。弹到此，为呜咽，便是千古风流人物，俱作云烟灭。”

佳音尘绝，耳中却是余音缭绕，老人轻弹琵琶，一曲梁州词却是道出了江山如画、天下征伐、江湖激荡。

初九双目微闭，时而舒展眉头吃吃发笑，时而又双眉紧蹙，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泪珠，不停的颤抖。整个人的心神都沉浸在了曲中意境里，竟好似是被摄走了魂魄。

吴启仁目露凝重之色举目四望，似乎是要找出琵琶声消失的地方，别人听到这首曲子可能只是觉得意境苍凉旋律优美，可他却是知道，这分明就是一首断魂曲，且不说歌词中那句‘千古风流人物俱作云烟灭’所蕴含的杀伐意念，光是这曲声飘渺不定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只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寻到琵琶声出自何处，于是只能朝着巷子深处作了个揖问道：“前辈到底是何方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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