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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天地一方


供奉章怀太子祠堂外的石墙被艳阳烘烤了一整天,月出初始,仍是暖而明亮。夕阳散尽,已近酉时,山雾寂静,像一张透明大布,被夜幕洗涤,褪下颜色,纯粹洁净。山水倒挂在夜空中,星斗如鱼,闪闪游荡,仿似天地只存一缝,镜衬相应,美不胜数。

        祠堂之内,黑洞悠悠,烛光暗淡,殿内画像高高悬挂,徒留四只倒影。

        卓雅得知老人年岁,不禁叹道:“呜!老先生要比我大一百岁呢,真是不可思议。”

        唐生哽咽再三,转念思索,镇定道:“老先生如此高寿,难道当年与我祖上章怀太子是旧故?”

        老人纹丝不动,声色跳跃道:“回殿下,老朽当年任东宫詹事,与太子偶有见面,并不相熟,然太子亡故,老夫守祠已有五十年,与太子也算神交了。”

        唐生双眼一瞪,迟疑片刻,长揖而拜道:“后生无眼,失礼了,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只觉鼻梁涩涩发痒,伸手抹去印堂酒水,放在舌尖舔舔,满足笑道:“老朽宇文孝直,贞观十五年进士。”

        “贞观十五年?”唐生有些不知所措,噎着嗓子,威严道:“宇文先生替祖上守灵数十载,唐生定会上报朝廷,到时陛下必有重赏。”

        “殿下严重啦!老朽先不说,殿下若是诚心孝顺,今夜有所裁决,明日便当离开此地,进京面圣去了。”宇文孝直手指地面,说得一板一眼。

        唐生又是一惊,回头望向文若,见文若也是满脸错愕望着自己,当真被这老神仙给弄糊涂了。卓雅不声不响走上前来,贴着唐生耳后说道:“这百岁老人说话颠三倒四,活像酒鬼,却能料事在先,难不成是个算命先生?”

        卓雅本是细语碎声,不料宇文孝直耳聪能听,笑笑回道:“老朽一百多岁,再无这般能耐,岂不真成了人间恶鬼?”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朱紫色葫芦,拔开盖子,自饮一口,润润喉头。

        “宇文先生,还请不吝赐教。”唐生虔诚,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求教道。

        “简单,简单,殿下无需行此大礼,若想官复原爵,只需进京面圣就是,何需顾忌那些?”宇文孝直啜着口中残留酒液,津津有味说着:“殿下父王姚州失守,皇帝暧昧不救,料敌我悬殊,再难归为版图。二十年前,老朽听闻西宁王治藩之谋,是以‘不屯兵以成藩,不积粮以供敌’,得皇帝首肯,如今身死报国,若说有错,那也是错在帝王。皇帝怎会有错?你父王忠烈,乃皇帝亲侄,舍命守住朝廷颜面,皇帝再是无情,思定边陲民心,顾及名声,必会重赏于你。”说着,宇文孝直回过身去,指着殿外左手边方向,说道:“三日之前,老朽已书信巴州刺史,调人来遣,今日午时,刺史已派遣下人至山下守候,就在山下驿馆之内,随时恭送殿下入京。殿下若信任老朽,今夜拜过祖宗,明日一早便启程归朝,老朽余日无多,愿在此日日诵佛,为殿下祈福寿数。”

        “这。”唐生一时语塞,难以回答,皱眉看着文若,又望向卓雅,神色恍惚道:“宇文先生,容我三人商榷片刻,本王再行定夺。”

        “甚好。”宇文孝直喝下葫中之酒,顷刻间又昏睡过去。

        唐生拉其卓雅文若,走出祠堂,文若卓雅方才也听了宇文孝直之言,皆是各自思量。方才宇文孝直之言,文若反复思索,觉着并无破绽,自知时机已然成熟,上前说道:“兄长,请借一步说话,贤妹,请在此稍后。”

        卓雅装作不以为然,也想上去偷听几句,无奈文若唐生走得太远,故而作罢。唐生与文若站在祠堂之外,头顶星空爽朗,唐生见文若眼中似有不舍,直言问道:“贤弟为何忧愁?”

        “兄长。”文若长揖哽咽,缓缓抬头道:“兄长既已脱险,不日返回长安,弟弟便要在此与兄长分别了。”

        “贤弟说的什么话?这是为何啊?”这两天下来,唐生所遇之事屡屡受惊,唯独此事,让他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有些气愤。

        “兄长请听我把话说完。”文若抬起头,望向皎洁白月,意味深长道:“宇文先生乃高寿之人,又是太子故交,定不会加害兄长,方才所言,出于真心,合情合理,弟反复思虑,确信无疑。想姚州时,弟身份犬马,蒙王妃破格信任,托付重任,甚为惶恐,一路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不敢忘恩,如今殿下得以安身,裴智也算不辱使命。承蒙殿下一路厚爱,以兄弟待之,裴智无以为报,然终归山野匹夫,志短才穷,不能与兄长一同进京面圣,兄长还是带上卓妹一起离去,裴智只能到此为止。”

        “不行!”唐生瞪眼愕然,只觉鼻中堵塞,酸痛难当,抓着文若臂膀,碾压嗓音,半怒半求道:“贤弟何以如此?姚州落难时,我唐生对天盟誓,你我三人此生永不相弃,就算贤弟无意朝堂,喜乐寄情山水,何不与我一同进宫面圣,唐生也好请尚药局的御医为贤弟把脉,治好你这一身踉跄顽疾再说啊!”

        唐生颤抖双臂,愈是动情,文若越是愧疚,唐生不知文若心中苦短,自是无法体会。文若却知唐生担忧,深感唐生义重于天,不禁泪洒衣襟,不能自已,伸手握住唐生臂膀,哀叹道:“兄长日后为国效力,征战沙场,弟体虚羸弱,不懂武艺,无法常伴兄长左右,只能就此别过。唉!兄长不必担心,裴智老家还有良田百亩,黄金万两,足以富贵终生,兄长豪情壮志,弟亦不愿沾染祖上荫功,若是兄长二十年后,军功累累,出将入相,弟弟甘愿寄人篱下,与兄长日夜痛饮,把酒浮生,天下再无战事,四海得以升平。”

        “好!好男儿!贤弟说得好!”说着,唐生拍着文若肩膀,有感而叹:“好男儿志在四方,怪我不该这般婆婆妈妈,女人心肠,还是贤弟看得远,好!贤弟有言在先,唐生定不负贤弟所盼,日后贤弟若有难处,务必差人书信邠王府,我若不在长安,叔祖也会援助贤弟。”

        “弟远居庙堂之外,何来凶险?倒是兄长,身负家仇,胸怀壮志,侧居帝王之盼,位列百官当中,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不得片刻苟安。兄长魁梧力健,善马能骑,且遇事机谨,勇于担当,为大将之才,沙场风餐露宿,刀剑绝体绝命,然料敌预先,死难亦可避免,对兄长而言,朝堂之争,更为凶险难测,弟有一言,不得不说,望兄长时刻铭记。”

        “贤弟,请说,唐生一定牢记。”

        文若蹲下身,咬破食指,跪在地上,用血染出十六个大字。

        “朋党自挡,圣心无常?忠臣不终,死士不亡?”唐生俯下身,皱起眉头,念念有词,刚要开口问话,只听文若起身说道:“兄长为帝胄之后,朝中姻亲众多,朋党盘根错节,又逢盛世贤主,实则大幸大难,既是贤主,必酷于集权,防萧蔷朋党之乱,王侯亲族忠宠,亦不能幸免,万不得已时,兄长只得充作死士,置死后生,博取圣心,方可平安。”

        唐生听了有些难为,双眼有所余悸问道:“贤弟既知当今圣上是千古圣君,又如此通晓为官之道,何不考取入仕,随我入朝,为圣君效命?”

        文若狰狞眉毛,本不欲再说,以免引得唐生多虑,心中所忧之事,唯有唐生安危,自语道:“曲览只是地方都督,就有那般手腕,若是兄长进了皇宫,强手如森,兄长直肠性子,如何自处,唉,多思无益,人各有命,只能顺其自然了。”想到此处,文若双眼深邃,语气凝重逼人,硬生生说道:“兄长不必再劝,弟意已决,还望兄长多多保重。”

        唐生感激,单膝跪在地上,摇头顿首,泪不自已道:“贤弟,珍重!”

        文若扶起唐生,兄弟之情,滚滚于心,二人皆不愿再多说一句,只得携手共入祠堂之中。待文若唐生回来,卓雅已是极不能耐,本想嚷叫一番,见两位哥哥都红了眼眶,心头隐隐发沉,便没再捉弄,皱眉迎上前去,伸手挡住二人去路,说道:“唐生哥哥,随我来,裴智哥哥在这儿等着就是。”

        文若通情达理,不问为何,抱拳诺下,转身走入祠堂之内。唐生已知文若要走,心中正是不悦,难掩失落道:“妹妹说就是,何必让裴弟走远?”

        卓雅不知二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心中也做好准备,绷着小脸,苦楚道:“妹妹是来与二位兄长辞行的。”

        “什么?你也要走?为何啊?”唐生木讷瞪着卓雅,一时语塞,不知所云。

        卓雅听出些蹊跷,见唐生失神落魄,索性说个透彻:“妹妹离家半年多了,也该回去看看,哥哥若是同意,妹妹明日便启程返乡,送二位哥哥一起下山,此事就不需告诉裴智哥哥,若他日后问起,还请哥哥替我蒙混过去。”

        “妹妹怎能如此胡闹?到了长安,唐生只需吩咐车马,派遣下人送妹妹返乡便是,咱们一路走来,道路艰难,你叫为兄怎能放心啊?”

        “哥哥放心就是,妹妹在外漂泊已久,饿不死,冻不着,吃香喝辣,赛过神仙,不想被约束手脚,况且,妹妹命硬,那百年蟒蛇都不能将我怎地,兄长又担心什么?”

        “够,够了!”唐生恼怒摔下身上铠甲,狠狠砸在地上,双眼血红,气得原地绕走几圈,不理卓雅,跑到祠堂殿中,将文若拽出殿外。

        文若和卓雅皆是一愣,却见唐生突然双膝噗通跪在地上,泪洒一片,慷慨说道:“唐生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我李唐子孙,这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宗祖,如今,唐生父母皆亡,宗室落魄,此生落难之时,生不如死,只有二位兄妹不离不弃,舍命相保,方有今日,唐生知道自己纨绔,无德无能,兄妹若是嫌弃,唐生绝不强留,只恨兄妹与我出生入死,却不能共享富贵,如若封王封爵是这般无用,唐生宁愿不做这朝廷郡王,就此沦为一介庶民,又能怎样?”说罢,唐生额头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碎石。文若不由分说,紧接跪在地上搀扶,却被唐生全身力气挡着,怎么也拽不起身。

        卓雅听了,方知文若亦要离而去,顿时有些后悔。卓雅虽不知文若为何不肯随唐生入京,但她清楚,自己若随唐生入朝,也未必会被唐朝皇帝遣送回吐蕃去。就算在长安城中碰上吐蕃臣子,自己身为金城公主之女,邠王守礼孙女,回娘家探望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自己身份特殊,既是吐蕃赞普与王后所生唯一嫡公主,又是唐朝皇帝兄长府上的外孙女,身负两国皇族血脉,如此尊贵,若不是父王逼着她嫁到泥婆罗去,卓雅宁死不从,否则也不会独自逃难到姚州,去寻她娘舅西宁王了。卓雅这一路逃婚本是顺利,却不知为何,吐蕃竟与六诏联手攻唐,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叔父,吐蕃赞普之弟,也是当朝王子松仁波若杰,竟私自调兵藏于大军之中,由烛龙莽支布亲信副将萨拉达调动,企图借侵入姚州之际,屠城杀害自己,若不是那晚遇到唐生文若二人,自己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这几天,卓雅也一直在思虑,到底要不要随唐生入京?思来想去,心有余悸,生怕因自己突然出现唐境引来两国兵戈,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因而,卓算此刻就算有万分不舍,顾大局,也不能随唐生回去长安去了。

        至于文若,除了改名换姓,消失人间,此生也再无他法善后。文若只是不曾想到卓雅亦不肯随唐生而去,如此一来,兄妹三人这一别,天各一方,亦有可能成为永别。

        文若深知不能让唐生放弃王爵,如此有愧于姑母父亲托付,更有负西宁王拼死殒身之用心良苦,可眼下唐生重情,就算道理再多,也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能以情动情。

        文若抹下一把眼泪,呜呼道:“兄长不必难过,若兄长真为我二人着想,更应入朝阙,承祖业,守社稷,尽王事。十年内,兄长当报效社稷,建功立业,凭自己双手开拓一番,待十年后,兄长若是思念兄妹,只需书信一封,弟弟就算天涯海角,也会不日赶到,届时,兄长凭自己能耐开天扩地,你我兄妹三人,亦可,亦可再续前缘。”

        说罢,文若对视唐生,二人皆哽咽发痛,不能言语。卓雅难掩情动,扑在唐生背上,哭诉道:“哥哥莫要哀伤,往后哥哥若是觉着心烦寂寞,妹妹就算跑断双腿,也要来长安哄哥哥开心,只盼哥哥不要死在战场上,如遇强敌,逃命就是,反正皇帝不会杀你,今后若遇到难事,不要那般冲动,哥哥可知妹妹此时心情?”

        “唐生记住了,记住了!”唐生抱着卓雅,起身而立,含泪望着文若,重重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圆玉,小心放在地上,眼中闪烁如泉,说道:“此物乃是母妃生前唯一遗物,裴弟,卓妹,来,从即日起,你二人便是我唐生在世父母。”说着,唐生抽出宝剑,挥舞划出,轻巧地将圆玉一分为二,弯身拾起,分掷于卓雅文若手中,嘱托道:“好男儿掷地有声,我唐生日后一切荣辱,皆与二位相关,唐生见信物,如见二位兄妹。”

        唐生将剑鞘收回腰间,与文若卓雅一一长揖,本是跨着大步,走进祠堂正殿,却突然想起什么,回眸深情道:“千万记得,要书信于我。”

        罢了,唐生进了祠堂,拜过祖宗遗像,起身向宇文孝直辞行,见宇文孝直瞌睡如死,毫无动静,呼吸间,只是微微点头,唐生当作默许,出祠堂而去,见兄妹二人跪在暮雨之中,期盼地望着自己。唐生心中一阵绞痛,咬牙垂头,避开二人眼神,走到文若身边,贴耳附道:“好生待卓妹。”

        “哥哥!”

        “兄长。”

        文若卓雅在身后呼喊着,唐生却再没回头,提着宝剑,迈过滚滚尘埃,趁着夜色未深,小雨未骤,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唐生走后,祠堂山上大雨连绵,整整下了两日,堂外积水成池,人不能过,文若卓雅只能躲进山谷之中,等放晴后,再行离去。

        唐生走后这两日,文若一直低头沉吟,也不与卓雅讲话,手中把弄着唐生留下的半块圆玉,终日发呆。卓雅也是,唐生一走,卓雅闷闷不乐,整日饮酒,醒了醉,醉了醒,以此浇愁,直至唐生走后第二日夜,卓雅在谷中持伞散步,心情好些,少饮了几杯酒水,方肯与文若说话。

        “裴智哥哥。”卓雅打嗝咽气,一身酒气,仰在茅屋的卧榻上,呼喊着坐地发呆的文若。

        “卓妹,可有事?”文若头也不回,神色黯然道。

        “哥哥可愿送妹妹返乡?”

        “愿意。”

        “那哥哥可愿在妹妹家中多住几日?”

        “无妨。”

        “十年!十年之后,是否还能与哥哥再见?”说罢,卓雅四肢飞舞,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过去。文若一听鼾声渐起,凑上前去,本想与卓雅多聊几句,已解心头郁闷,可这丫头却睡得结实。文若无奈,拾起被褥,盖在卓雅身上,见卓雅大头向下,鼻孔朝天,半边张脸活像一只刚生下的猕猴正呆呆望着自己,实在有趣,不禁愁容尽散,天真笑笑,又替卓雅去了鞋袜,覆上被褥,独自出屋去了。

        穿过山谷小雨,几只野鹤湿漉漉的,卷着翅膀,低吟走过文若身边,似拦非拦,观望半边,似有些忧虑,又通些人性,碍着面子,不愿靠近。山谷当空,桥贯霓虹,鲜美而亮,极为耀眼。文若头顶雨势不减,一缕缕墨绿色的阳光从厚云中渗出,铺在脚下路上。文若见此情景,心中有所不安,稍有疑惑,再三琢磨,也未想到有丝毫不妥之处,走出山谷,来到祠堂正殿,去拜访宇文孝直了。

        文若挑着牛油灯,入了殿堂,见宇文孝直一如既往死睡在章怀太子画像之前。文若小心路过,走到祠堂檐下,望向天边,只见天外雨势未有丝毫削减,前日在堂外泣血为唐生写下的十六字忠告,如今也早已不见。

        “这老先生活到百余十岁,已是半人半仙,想他有未卜先知之能,算出唐生身份,就算这般能耐,却也只能终日枯睡于此,坐以寿终,如此折磨,何不早些抉择,给自己一个了断。”

        文若看着宇文孝直背影,摇摇头,背过身去,向前一步,双手托天,小雨缠绕而来,冰凉如针。文若闭眼,沉寂回忆之中,想起父母,想起依墨,想起这四个月来与唐生卓雅共同经历的生生死死,愧疚,无奈,悔恨,恐惧,欢愉,遗憾,情丝织成雨水,映入眼帘,恍惚之间,前几日与唐生卓雅共醉夕阳之景,仿佛已是几十年前。

        文若摇摆头颅,张口咽下雨水,轻声悠叹,吟赋一首: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文若只念了两句,忽然止住,在雨水声中,偶然听见身后碎步响起,回头望去,见宇文孝直已睡醒过来,迟疑片刻,稍后上前作揖道:“晚生打扰老先生休息了。”

        宇文孝直仍似不醒,眉遮眼睛,佝偻笑着,从怀中取出那只灌酒用的朱紫葫芦,缓缓拧开,递到文若手中,意味深长道:“故人已去,老朽寂寞,不知小兄弟可愿与老朽聊上几句,已解我烦闷啊?”

        文若低头,恭敬道:“不敢,老先生年岁过百,赛过神仙,老先生既然想聊,晚生陪着就是。”

        “关门谢客就是,来,过来,公子你我坐下来说。”

        宇文孝直走回座上,待文若合璧祠堂大门,正殿渐入一片黑暗之中。文若瞧不见宇文孝直身影,只听耳边雷声滚滚,大雨不绝,心中极为不安,小心走上前来,摸黑问着:“老先生?老先生?”文若轻喊两声,不闻回应,隐约间,觉眼前一亮,宇文孝直已点燃台柱之蜡,持烛缓缓走到跟前。

        “小兄弟莫惊慌,老朽自是有事相求。”说着,宇文孝直从黑暗中拉着文若,坐在章怀太子画像前,饮了口酒,不等文若开口,紧接说道:“几日来,公子住得可好?”

        “承蒙老先生款待,晚生食饱安眠,好得很。”文若不知对方来意,只得寒暄。

        宇文孝直轻轻点头,将烛台放在二人中间,小声轻快道:“公子与我相识,即是有缘,老朽已是垂死,不知何时灯枯,便直说了。昨日我听宇文重那小厮说,公子背负刺青,极为好看,不知可否也让老朽看看?”

        文若听后,心头一紧,不想这百岁老人开口便问其背后刺身之事,故而失措,母亲杨氏生前再三叮嘱,身后刺身不得随意示人,以免引来大祸,所以文若从不炫耀此事。

        文若避开宇文孝直那双深藏眉中的眼睛,低头扫视,本想巧言回避过去,但自那日事变之后,父母自戕西去,自己身后刺青的意义便再无人知晓。

        “如若这位老先生能够替我解惑,我定是受益终生,退一万步,就算身份被他识破,被官府抓去,我也无需再这般担惊受怕四处逃亡,也算是得以解脱了。”

        文若深吐一口气,频繁眨着眼睛,索性赌注一把,二话不说便去了衣物,转过身去,亮给宇文孝直。

        宇文孝直伸出手掌,轻抚文若后背,眉头皱成一道闪电,细细看了许久,暗自点头,礼貌退回原位。文若拾起衣裳,欲言又止,心中不安,只能以进为退,恭敬作揖问道:“老先生认为有何不妥?请求解惑。”

        宇文孝直并未急着回答,双膝跪稳而坐,纸薄的身体轻轻后仰,不急不躁说道:“公子敢问父母姓氏。”

        “父亲姓裴,人氏,母氏姓杨,朔州人氏。”文若谨慎答道。

        “那这刺青是何人所绣?”

        “是亲幼母亲为我所刺。”

        宇文孝直轻吟两嗓,抖着云霓状的胡须,自顾自笑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文若听着糊涂,见这老人完全沉溺在思绪之中,更是心乱如麻,迫切追问道:“老先生在上,可否直言相告?”

        话音未落,陈文若只见正殿大门被窗外风雨吹得吱吱作响,一道闪电经过祠堂对面的山上,割开一片窗花,透过窗纸,照在宇文孝直面无人色的脸上。闪电滑过,殿内静得出奇,文若甚至听得到太子画像随风浮动之音,却久久听不见屋外迟迟不来的滚滚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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