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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浪


  日子见秋,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李倾北放了学,溜达到学校附近一家饭馆的后巷坐了会儿。她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并没有什么正事儿,只是坐会儿。

  今天,她听着歌、呆呆地阅读着手机屏幕上的歌词,再一抬头,忽然就夜了,夜得莫名其妙。

  手机震了一下——来自她和另外两个发小的聊天群。

  夏虎圈了李倾北,问道:放学了吗?

  李倾北回道:烟都抽了一地了。

  夏虎发来一条语音:“你们学校放学怎么这么早啊?我们才……”

  夏虎像是还没吐槽完,被他边上传来另一个男声打断道:“你问她是不是又在后巷呢。”

  “哦。”夏虎顿了顿,“青山问你在没在后巷呢?”

  李倾北、夏虎、赵青山,三个一道长大的孩子。

  小时候,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区。

  三区是这座城市中最老旧的片区,也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段之一,周围遍布高楼大厦,将三区这片矮房子围得像个盆地。

  时代也撼动不了这里的历史。

  这里多是逼仄的小巷,九曲十八弯。街头巷尾常坐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像一尊尊守护神,跟来来去去的人们问好,人们看到他们,心里就觉得踏实;

  也有穿着睡衣、端着紫砂茶壶坐在自家门口听说书的中年男人,分辨不清他们前半生各自经历了什么,如今又都愿意这般闲着;

  还有奔跑穿梭在巷子里的孩子们,他们的家长在身后悠闲地跟着,闲话家常……

  走在这里,能听见的、看见的,都是细碎的生活,人间烟火。

  三区老旧,也神秘。这里有很多只有从小生长在这里的人才懂的历史遗留习惯、规矩、乃至暗号,在外人眼中,三区是个不容易接近、更不容易融入的地方。

  李倾北他们的小区是门口立了牌坊的历史建筑——似梨园。似梨园不大,拢共就四五十户人家,每栋都是上下两层的老屋,夏虎和赵青山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住三十四号,李倾北住在后边一排,四十三号。

  念高中之前,这三人可以说是没分开过。

  中考完,夏虎和赵青山一前一后地搬走,然后理所当然地考取了同一所高中。被留下的,只剩李倾北一个。

  李倾北什么也没有说,像个没事人一样,隔着电话,依旧和他们嘻嘻哈哈的。

  然而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很多事情不用说明,夏虎和赵青山也都知道,李倾北只是看起来像个没事人,其实心里又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他们每天都保持联系,分享日常,雀跃的、悸动的、烦恼的……分享他们的一切。

  说来也快,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

  李倾北回了回神,回复道:嗯,准备回家了。

  那一头,夏虎他们像是进了地铁站了:“行,天都黑了,你别在外头瞎转悠,赶紧回去。”

  李倾北背起书包站起来,瞥了一眼脚边聚在一起的歪歪扭扭的烟头,伸脚将它们踢散开来,随后离开了后巷。从学校回她家,坐地铁只要半个小时,但她喜欢去坐公交车——不仅多走不少路,耗时也更久,可是她喜欢坐在车窗边看风景,看路上的人、看这座城市的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脑袋就来不及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七点半,李倾北到家,她打开灯,点亮了那片空荡荡的黑。

  餐厅的桌上放着半卷挂面和两个鸡蛋,李倾北轻叹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刚放下书包,她电话响了。

  “喂?”电话那头是她的妈妈陆鹭,伴随着自动麻将机洗牌的声音,“小北啊,你到家没有啊?”

  “嗯,刚到。”

  “噢,我想着你差不多也该到家了,桌上挂面你看到没有啊?”陆鹭听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嗯。”李倾北回到餐厅,站在桌边看着那半卷挂面。

  “你自己煮一碗长寿面吃啊,这是老规矩,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的,妈妈出门前也吃了的,你刘叔也吃了一大碗呢,我们都祝你长命百岁,顺风顺水。”陆鹭说着,自顾自笑了两声。她口中这个刘叔是刘皓,她名不正言不顺、又广为人知的男朋友。

  “嗯,谢谢。”李倾北心说长命百岁还是不必了,谁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长命百岁。

  “乖。”陆鹭打出去一张东风,“对了,你爸回来没有?”

  “没呢。”

  “靠不住的玩意儿,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哪儿混呢,女儿生日都不露面儿。”陆鹭骂了几句,“算了,不提他,你记得煮面吃啊。你吃完面,找小虎和青山他们玩会儿好了,明天周末,玩得晚了也没事。”

  李倾北感到无语:“他俩搬走一年多了。”

  “噢……”陆鹭又摸到一张东风,兀自呸了一声,“瞧我这脑子,那、那你玩会儿电脑,我就先不跟你说啦。”

  “嗯。”

  “生日快乐啊小北。”陆鹭忽而温柔,“爱你。”

  “嗯。”李倾北挂了电话,依旧看着那半卷挂面,她伸过手去,掰下一小截送进嘴里,淀粉生涩,嚼了两下,口腔遍布那股生味,李倾北皱起眉头,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恶心。

  这个时候,似梨园边上蛋糕店的门被人推开,夏虎和赵青山刚取完蛋糕出来,二人正往似梨园里走去。

  夏虎小心翼翼地拎着蛋糕,脸上的表情怪怪的:“青山,我特么怎么有点儿紧张啊?”

  “你有病。”赵青山瞧都没瞧他。

  两人已经很久没回似梨园了,平日里约李倾北见面也多半是在外头,折中取个距离两边都不远的地方聚一聚。这会儿再走进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区,瞧着这里像是什么都没变,又总觉得什么都变了。路过三十四号的时候,二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子、多看了几眼,不知道如今里头住着什么人。

  再走到四十三号,夏虎侧耳听了听,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赵青山看着他,觉得好笑:“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夏虎冲赵青山使眼色:“你去敲门啊。”

  赵青山上前,敲响了四十三号那扇斑驳的红木门。

  李倾北打开门看到这两人的时候,肉眼可见地红了眼:“青山?虎子?你们怎么过来了?”

  门一开,夏虎倒不紧张了,他一个箭步率先迈进屋里:“噔噔噔噔!”他捧起蛋糕,笑道,“咱仨同年的,但就剩你没成年了,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我提前好几个礼拜就开始数日子,就等着今天跟你好好庆祝庆祝了!”

  李倾北跟着笑起来:“你就比我大一个月你显摆什么呢?”

  迎得二人进屋,像是迎进来两束光芒。

  赵青山递过手里的礼品袋:“给,生日快乐。”

  “这什么呀?”李倾北开心地接过,“还挺沉。”

  夏虎把蛋糕放到桌上,他看到了桌上的半卷挂面,默默收到了厨房去,一边装模作样地在厨房里洗手一边大声说道:“沉有什么用?我跟你说,他还当你是个小丫头呢,送你的还是小孩儿玩意儿。”

  “你懂个屁。”赵青山骂道。

  “比你懂!”夏虎顺手在校服上擦干了手上的水,从书包里掏出个包装精美的小盒,“给!小北,生日快乐!”

  李倾北接过,确实,比赵青山那份轻多了。

  “你快都打开看看。”夏虎迫不及待。

  李倾北乐呵呵地拆礼物,赵青山送的是一本定制日记本,封皮上还刻着一个“北”字;夏虎送的是一枚戒指,内圈刻着三颗小星星。

  夏虎自豪地介绍道:“我这创意怎么样?这三颗星星就是咱们。”

  李倾北拿着戒指挨个往手指上套,最终只勉强戴进了小拇指。

  夏虎的眉尾一抽,有些懊恼:“小啦?我我我总记着你的手指可细可细了,还一直担心别买大了呢。”

  李倾北竖着小拇指:“没小,这不正好吗?”她坏笑道,“创意也好,你不说我还以为刻的是句脏话呢。”

  “你大爷!”夏虎带着笑意瞪了李倾北一眼,“快说,你更喜欢哪个?我可跟青山打着赌呢,他要是输了,就得把他那双收藏款球鞋送我。”

  “都喜欢。”李倾北说。

  “不行!”夏虎不同意,“必须得选一个。”

  “就不选!今天我是寿星我说了算。”李倾北才不惯着他,“而且你俩这赌也没啥意思,你夏虎想要的东西,青山有不给你的么?”

  “他哪有这么大方?”夏虎埋怨道,“今天早上问他抄作业都不给呢。”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三人围着餐桌坐下,夏虎一边解蛋糕盒子一边喋喋不休,赵青山听不下去的时候就反驳两句,二人斗嘴,逗得李倾北前仰后合。

  关灯吹蜡烛,夏虎扯着嗓子给李倾北唱生日快乐歌,赵青山在一旁拍着手打拍子,李倾北双手合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烛光中二人亮闪闪的眼眸,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希望我们可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呼——

  怪的是人类的愿望总是寄托在一些匆忙凋零的事物上,陨落的流星、吹熄的生日蜡烛……

  夏虎重新打开灯,从赵青山的书包里拿出两瓶红酒。

  “好家伙。”李倾北在分蛋糕,“你今天又准备睡我家马桶了?”

  “够意思吧?舍命陪君子。”夏虎在拔红酒塞,“大日子,喝好了才是大日子。”

  喝好了才是大日子,这三人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话长起来的,四五岁就跟着大人在酒桌上学敬酒,现如今都是行家了。

  “这两瓶是我爸去年寄给我的。”赵青山说,“喝完了不够咱再去买。”

  “赵叔在国外挺好吧?”李倾北问。

  “挺好。”赵青山看着跟红酒塞较劲的夏虎,“去年给我娶了个外国后妈,这酒就是他们的喜酒。”

  “他爸还想着把他接过去呢,哎哟——”夏虎终于打开了红酒,“他没答应,但阿姨知道了这事儿,没少跟他闹。”

  一提这事儿,赵青山就心烦:“我真是越来越没法儿和她交流了。”

  赵青山的父母在他六岁的时候离了婚,他爸赵鸿扬是个生意人,后来也真的把他的生意弘扬到了国外去。他妈孙远芳是个律师,以前跟他爸在一起的时候,给他爸的公司当法律顾问,后来分开了,就自己开了个律所。孙远芳从前也是个温柔的女人,可是和赵鸿扬分开了之后,她的所有精力就都投入在了赵青山身上,关心过盛,附带着一些执念,人不知不觉就变得强势、变得刻薄。

  酒斟满,三人碰了杯。

  夏虎说:“真的,他现在日子苦着呢,每天放了学就得准时回家,迟了五分钟他妈都得炸。这回月考他年级第三,他妈都能说他没进步,让他找找问题,我寻思我这中游学子甭活了呗?还有,咱高二这才过了俩月不到,他妈就已经张罗着高考的事儿了,就怕他想去国外念大学,天天做他思想工作,巨离谱。”

  李倾北看着赵青山,觉得他确实比从前沉默:“那你今天来我家玩儿,没事吧?”

  赵青山自己喝了口酒:“没事儿。”

  “我爸也离谱。”夏虎支着二郎腿,“我爸就想让我以后跟他一样干警察,我说我没兴趣,他倒好,想送我去当兵,说要培养我的男子气概、激发我的爱国情怀,我真服了。”

  夏虎的爸爸夏昌凯原本是三区的派出所所长,去年升了官,被调到二区的分局当副局长去了,他们家搬家就是为了这事儿。夏虎的妈妈张兰从前在似梨园边上开了个小餐馆,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是辛劳,去年搬家就索性关了店,把那小餐馆卖了,回家当全职太太。如今小餐馆已经被改成了一家甜品店,听说卖的东西口味不错,但李倾北从没去吃过。

  李倾北笑笑:“那你想干什么呀?”

  “我想当明星啊!”夏虎一挑眉,“我多帅呀?老天爷赏了我这么张脸,我要是不吃这碗饭都愧对老天爷啊!”

  李倾北翻了个白眼:“你爸能同意吗?”

  “革命之路,道阻且长啊。”夏虎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不过我妈现在已经有点儿被我说动了,她爱看电视剧,比我爸时髦多了。”

  正说着,李倾北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李珊珊,李倾北不由自主地皱眉:“我奶奶。”

  “你奶奶?”夏虎的神情也是一僵,他们都知道,老李家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什么慈祥的人物。

  “你俩先别说话,我接一下。”李倾北接通电话,“喂?”

  “李倾北,你爸在家吗?”果然,李珊珊的语气并不友好。

  “没。”

  “我打他两天电话都关机,他去哪儿了?”李珊珊焦躁道。

  “呃……他好几天没回家了。”李倾北回答道。

  “好几天没回家了?”李珊珊的音调瞬间拔高,“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爸好几天不回家你也不知道着急吗?你不知道去找啊?”

  李倾北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啊。”

  “你不找你能知道吗?”李珊珊骂道,“你跟你妈是不是就恨不得我儿子别回来了?赶紧给我去找!”

  李倾北的表情没什么变动,她已经习惯了李珊珊的这种作风了,当下,只是特别不想和她纠缠:“嗯,知道了。”

  “白眼狼!嘟嘟——”电话被挂断。

  夏虎憋不住:“真有本事,今天是她儿子的亲闺女十八岁生日,她怎么不说她儿子没心没肺呢?你爸都快五张的人了,还能丢啊?”

  赵青山打量着李倾北的表情:“你爸多久没回来了?”

  李倾北回忆了一下:“个把礼拜吧,他那个工作,本来也见不到他人。”

  她爸李超,年轻的时候混迹在各种夜场当DJ,后来上了年纪,就找了家夜总会,当一个稳定的DJ。在李倾北的记忆中,李超在家的日子不多。回来要不然就是睡个觉,醒着的时候也是捣鼓他那些设备,不怎么说话,不怎么关心陆鹭,也不怎么关心他这个女儿。

  李倾北拨通李超的电话,果然是关机。她想了想,从通讯录里找到了蒋叔的号码,蒋叔是李超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从前偶尔会来家里吃饭、吹吹牛,李倾北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存的这个人的号码了,也记不得这个蒋叔叫什么名。

  拨过去,不一会儿就被接起,背景是很嘈杂的音乐声。

  李倾北硬着头皮开了口:“蒋叔吗?我是李倾北。”

  “谁?”蒋叔走到了一个稍微安静一些的地方。

  李倾北有点尴尬:“李倾北,李超的女儿。”

  “噢!”对面恍然大悟,“小北啊,怎么啦?”

  “我想问一下,您最近跟我爸有联系吗?他几天没回家了,电话也关机。”

  “还没回家呢?别真是出事儿了吧?”

  李倾北没想到蒋叔会是这样的反应,跟着紧张起来:“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事儿……”蒋叔支吾片刻,“啧,你要不去鼎盛找找吧,没准在那儿呢。”

  “鼎盛?”这是个李倾北不知道的地方。

  “嗯,一赌场,超哥上个礼拜跟我说在那玩儿呢,叫我去来着,我没去,赌博这事儿吧,我不喜欢,但我看超哥挺上头,我还提醒他来着……”蒋叔自顾自说着。

  李倾北没心思听他说下去,打断道:“请问,鼎盛在哪儿?”

  “噢,离你家不远,在个巷子尾,新开张的场子,人气正旺呢,你出门儿随便找个老头问问,准能知道。”蒋叔提醒道,“你别自己去找啊,那不是小孩儿去的地儿。”

  “诶,行,谢谢蒋叔。”

  “没事儿,那我挂了啊。”

  挂了电话,李倾北有些呆滞。

  “怎么回事儿?”赵青山问。

  李倾北回过神:“他朋友说……他可能去赌场了。”

  “啊?”夏虎反应夸张,“我可听我爸说过,三区的赌场狠着呢,管事儿的都跟当官的有交情,要不怎么能在这儿开赌场呢?平时有点什么事儿,两三句话就摆平了,贼唬人。”

  赵青山示意他少说两句,转头问李倾北:“你真准备去找啊?”

  李倾北点点头:“没事儿,我去打听打听。你俩要不先回家吧?下次再聚。”

  “你说什么呢?”夏虎一瞪眼,“让你一女高中生自己去那种龙潭虎穴,那我们还是不是男人了?你爸在哪儿呢?咱一块儿找去。”

  “哎呀。”李倾北对夏虎这不合时宜的中二感到烦躁,“你别瞎掺和成吗?人在不在那儿还不一定呢,我就去打听打听,你别想得那么夸张,还龙潭虎穴,真当演电影啊?”

  赵青山拦住已经站起身来的李倾北:“你确实别自己去找。”

  李倾北耐着性子,故作轻松道:“真没事儿,我可是三区的闺女,嚷嚷一声整个似梨园都得护着我,谁还能欺负我呀?虎子就是一戏精,凡事往夸张了想,你别跟着瞎操心。”

  赵青山知道,李倾北是不想自己家的这些破事儿影响到他和夏虎。这时,他忽然想到昨天孙远芳对他说的话——“妈妈为什么带着你搬出三区?就是因为那里鱼龙混杂,人际关系太混乱,尤其似梨园那一片,有几个正经人?你爸是个做生意的,讲究人脉,什么牛鬼蛇神他都招呼,结果他走了,剩咱们母子俩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妈妈早就想带你搬走,可是妈妈没本事在别的地方买房,也不想拿你爸的钱——你爸这个人,只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妈妈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工作,想给你树立一个好的价值观。总算,去年带你离开那个地方了。妈妈这么拼,不就是为了给你更好的教育、更好的环境,认识更好的人吗?你重情义是好事,夏虎也确实是个好孩子,所以啊,他们家不也搬走了么?但是李倾北家里什么情况?她爸妈从小都不管她,她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天天野在别人家,她从小成绩就是个吊车尾,你见过她爸妈操心吗?你现在大了,交友得有标准,不能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交朋友了,对你没好处。这次你们要去给她过生日,妈妈没意见,但过了这次,以后还是跟她少来往吧……”

  听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被自己的妈妈说成“乱七八糟的人”,赵青山气得嗓子直冒烟,可他只是听着,并没有顶撞,这时候反驳一句,只会迎来更多的说教而已。从小,赵青山表面上都很听妈妈的话,他很少顶嘴,把所有的想法都藏在心里。压抑,但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很多时候他即使表达了也没有用,孙远芳只愿意接受自己想接受的,容不得忤逆。久而久之,赵青山也就习惯了,当一个听话的儿子,起码能少听一些自己并不苟同的“道理”。不过这两年,他的容忍力渐弱,很想反抗。但在孙远芳看来,这只是青少年叛逆期的表现而已。

  越是这样,赵青山就越想要反抗。

  他喜欢三区,喜欢似梨园,相比起那些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时代批发品,他更喜欢他妈妈口中所谓的“牛鬼蛇神”。

  可他此刻意识到了,自己从前虽然生活在这里,可并没能真正成为这里的人,即使模仿着这里的习惯、模仿着这里的人说话做事,他和这里的关系,也仅仅是似梨园三十四号这个门牌号而已。搬走了,就没有了。

  他是这样,或许夏虎也是这样。

  只有李倾北,才是三区的女儿。

  口袋里手机的震动让赵青山回过了神,是孙远芳。他叹了口气,接起电话:“喂,妈。”

  “嗯。”孙远芳的律师口吻总让赵青山感到不适,“九点钟了,你们生日过完了吧?”

  赵青山没说话。

  倒是李倾北,轻声对赵青山说:“你快回去吧。”

  孙远芳还是听到了李倾北的声音:“是李倾北说话吗?”她换了一种语气,“小北,生日快乐啊,十八岁了,是个大姑娘了,阿姨祝你——学业有成。”

  李倾北抬眼看了看赵青山,凑近电话说道:“诶,谢谢阿姨。”

  “嗯,不客气。”孙远芳说,“青山啊,你们早点回家吧,小北现在是大姑娘了,你跟小虎两个男孩子,这么晚在人家家里,影响不好。”

  “您能别胡说八道的吗?”赵青山出人意料地回了一嘴,连他自己说完都愣了一愣,可是这一刻他就是不想听孙远芳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

  “你说什么?”孙远芳明显惊到了,“我胡说八道什么了?”

  夏虎见赵青山状态不对,连忙也凑到了电话边上:“阿姨,我们一会儿就回,您别担心啊。”

  “小虎啊……”孙远芳听到夏虎的声音,叹了口气,虽然没有发作,但语气变得生硬,“你们早点散了吧,晚点没地铁了,回去晚了你爸爸妈妈也要担心的。”

  “诶。”夏虎应道,“就回了。”

  挂掉电话,夏虎拍了拍赵青山的肩:“你干嘛呀?你妈现在这脾气,你顶她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赵青山不说话。

  李倾北说:“行了,你俩赶紧回家吧,都别让家里担心了。我这儿你们也别紧张,一会儿有什么情况我给你们发消息。”

  “那不行。”夏虎对赵青山说,“你先回家,我陪小北找她爸去。”

  赵青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不回去。”他不想再当孙远芳心里的乖儿子了。

  李倾北无奈:“别闹了二位少爷,你们一个富二代,一个官二代,为了维护你们在爹妈眼里新时代花骨朵的良好形象,从小到大闯了祸都是我背锅,现如今叛逆期还要连累我呀?赶紧回,别在这儿磨磨叽叽的。”她收起红酒,“这酒咱存着,下回再喝。”

  最终,夏虎和赵青山没能说过李倾北,两人被连哄带轰地劝回了家。

  地铁上三三两两地坐着晚归的人,夏虎一边打着游戏,一边撞撞赵青山的胳膊:“你刚才怎么啦?喝酒上头啊?本来没什么事儿,你这么一顶嘴,回去还不得被她抓着念叨俩小时啊?”

  赵青山深呼吸,沉默片刻后说:“她根本不了解我。”

  “嗐。”夏虎一脸了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青山垂着眼眸:“我不想再这样了。”越长大,似乎就越了解自己,越了解自己,就越意识到自己跟孙远芳所设定的不一样,特别特别不一样。

  夏虎一愣,偏过脸看看赵青山:“你想宣战啊?”他感到担心,“别啊,你妈可是律师,打嘴仗是专业的,你说也说不过她,而且她那个雷厉风行,比我爸还厉害。你听我的,咱就再忍两年,大学一起考到外地去就好了。”夏虎放下手机,“我想去南方,我小时候跟我妈去那儿旅过游,就记得那儿的天可蓝可蓝了,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赵青山心想,他妈妈现在一门心思地指望着他能考个本市的名校,想出去念大学?绝无可能。不过,念什么大学、过什么生活都是后话,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这场母子之间的养成游戏是时候结个尾了。

  “其实吧……”夏虎说,“我觉得咱俩可能都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看看小北,我真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爹妈。我上个月过生日,我爸我妈恨不得在小区拉个横幅,昭告天下他们家儿子成年了。上上个月你十八岁生日,你妈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张罗成人礼了吧?你爸更牛,给你准备了一辆豪车!羡慕死我了……再看小北家,你说咱俩今天要是没过来,她的这一天可就这么过去了……诶,我放蛋糕的时候,看到她餐桌上就放着半卷挂面,离谱吗?”

  那半卷挂面,赵青山也是看到了的:“她从小就被动坚强。”

  “嗯。”夏虎认可地点点头,“我小时候没觉得,上了高中以后才忽然发现了,小北和其他这个年纪的女生都不一样,咱们班那些女同学,聊明星、聊八卦、聊打篮球的帅哥,一点小事儿就能哭鼻子,可是小北从来没这样过。她像是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我觉得呀……她心里肯定是会难过的吧。”

  赵青山忽然笑了:“了不起,咱们虎子长大啦,都学会观察了。”

  “你大爷!”夏虎睨他一眼,拿起手机打开了群聊,发送道:咱们还有两站就到家了,你打听到了吗?记得跟我们说啊。

  那边,李倾北并没有功夫看手机。

  十八岁的第一晚,她的人生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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