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165章
等时玉书到了,刑堂便有了审讯的模样,软垫是不能再坐了,归弦跪在石板之上,锁链索索的划过地面,连带着她手腕上的伤处又赤红一分。
柳简不忍去瞧,干脆移了目光不再瞧她。
时玉书漠然看了归弦一眼:“归弦,昌明坊中多人指认你化名弦娘,入打铁匠人余诀家中,你这般行事,所图为何?”
归弦轻轻拉了下嘴角,惨淡道:“小女曾在宁州见过少卿,也算相识之人,便斗胆放肆一句,既然此事少卿已查得七八,何必再空费工夫问我。”
时玉书冷静如初:“既知大理寺已将此事查得七八,那便不须再有隐瞒。”他又问道:“为何要入余诀家中?”
“小女不识什么余诀,也不知昌明坊,自入京都,便居乐坊。”归弦拨了一下碎发,将其归到耳后:“自柳娘子去后,乐坊便因小女身份,劝了小女离开,小女身贱,京都无容身处,便准备回宁州去。”
坐在一旁的柳简神情一怔,问道:“归弦姑娘?”
归弦面上并无什么神情:“走投无路之际,幸蒙一对夫妇可怜,借了无人居的院子给我,因京都画遍了小女的通缉令,故至今日,小女也未离京都。”
他们都知她在说谎。
柳简想不明白,先前她们私下相见,归弦并未隐下她识得余诀一事,可至今时,她竟改了说辞,只道长居乐坊。
为何改了说辞?
隐下她入余诀的家中,所牵扯到的,只有余慎的死吧。
时玉书看向一旁官吏,后者立即低头行礼,回道:“此女是武侯所见,昨夜她自宣平坊外翻入坊中,武侯们一路追查,在一处小院拿得她,因见过了大理寺派下的画像,上午便报与寺中。”
他说着又自一旁送上了两物:一件沾了血的衣裙,一件是用一件巴掌大的蓝黑粗布包着的瓦片,瓦片是黄褐色的,其上也血迹斑斑。
官吏道:“这皆是在此女的院中寻见的。”
时玉书以手帕拾了那瓦片,颜色、质地皆是眼熟。
“昨夜,你身在何处?”
此时的归弦神色才紧张起来,她目光落在案上的那两件沾了血的物件上,支支吾吾,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在……”
“说。”
“在、在家里。”
“若在家中,武侯缘何会寻至你家中?”时玉书沉了声音道:“你与宋二公子,是何关系?”
“并无……并无关系。”
时玉书唤了人,将柳简从酒楼抱回来的画卷拿到了此处,他展开画卷,送到归弦眼前,指着画卷上暗红血色印的小章道:“这印章所留,是顾弦二字,弦字是你的名,这顾姓,是顾台柳吗?”
顾台柳是宁州的一画师,正是归弦所慕之人,可惜二人因差阳错,生了误会,更是因此错过,后来顾台柳被谢容瑜所杀,是归弦最后替他收殓了尸身。
提得顾台柳,归弦眼眶一红,似是又见故人执笔于纸上,那时他二人因画相交,然往事皆如烟云,她今生再无法见他一面了。
她抬手拭了泪:“少卿还记得他呀……”
她终于低了头,答道:“是,他那样的爱画,偏偏天道不公,容不得他在人间再留颜色……我身卑贱,此生不能嫁他作妻,却又长恨,自他故后,我便改了印章,笔下所绘,皆以顾弦记之,只当、是我嫁过了。”
“你既认了这印章,那这画,是你所作?”
归弦点头应下,时玉书便再问:“此画出现在了东市的一家酒楼中,你作何解释?”
归弦一下顿住,她下意识道:“我不……”
“归弦,若此画是你带到酒楼的,总会有人证的,你若再扯谎话,大理寺的刑堂绝非是空架子。”
归弦的目光扫过两侧的刑具,那些刑具上似乎还沾着血色,相隔甚远,那隐生出的血腥味依旧让她生出恶心的感觉。
她咬了咬牙,低头道:“是,这画是我带到酒楼的,也是我亲手送到宋二公子手中的。”
时玉书点了头:“你与宋二公子,何时相识的?又为何要将此画送给宋二公子?”
归弦看向画卷,神色不明,她轻声答道:“柳娘子投湖那日,宋二公子在听月别院瞧得了我,也知我是画师,正好大理寺抓捕我,我在京都四下躲藏时撞到了他的眼前,他便以收留我为条件,让我画一幅画。”
看来便是这一幅了。
“既然你的住处他知晓,为何不上门寻你,反而是你拿着画送到东市去?”
归弦摇头:“他今日取画时,我还差几笔,他便与我约好了,教我将画送到东市的酒楼去,他会在那处等我。”
“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因我顾着画画,没来得急用饭,他便教我同座饮宴……”归弦咬了牙:“席间,他问起我的过往,闻我出身湖川,便问了我父亲的事。”
“我知道他的身份,便与他说了父亲之事,本以为是为湖川的公子,他会体恤一二,我求他,可否允我一道手信,容我归湖川替父亲立下衣冠冢……我父亲为官,虽无过人政绩,却也不曾苛责百姓半分,最后却因失察旁人过失而一家获罪,这本就对他的不公,可他却说,我父亲落罪,已是过往,他如今救我,也仅为这一幅长卷,今晚过后我是生是死,皆与他无关……”
归弦的神色渐渐癫狂起来,她道:“因父亲蒙罪,我半生漂泊,失了姓氏,丢了尊严,落为娼女,纵我哄着自己说我虽在淤泥之中,却依旧是清白之身。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早已声名狼籍,遇良人,难伴终身;入京都,不登雅堂。”
归弦红着眼,低声吼着:“可是他如今一句轻飘飘的皆是往事便打发了我。凭什么呢?分明是他的父亲没有护好我的父亲,凭什么他们依旧坐高堂,当贵人,风轻云淡地,看着他人生死,而我却要在这世道孤苦无依的前行,苦苦坚持,只为一线生机呢?”
时玉书睥睨着她:“所以,你杀了宋二公子?”
“我恼怒之极,趁他瞧画之时,我拿瓦罐打了他,可没想到,他并未倒下,反而掀翻了桌子,想要抓住我,我避不得,便被他抓住,他说要送我来大理寺,慌忙中,我拿了袖中防身的匕首,对着他捅了几刀,等得他不动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她全身的力气像是都被抽走了一般,她低下头,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落到地上,砸出几片圆圆的湿痕:“我想逃走,可身上沾满了他的血,若从前堂走,必是逃不出的,万般无奈之下,我拾起了地上的画卷,好在当初他是拿了锦帛教我作画,我将画的一端丢出窗外,另一端便以他压着,扯了画卷自窗外离去,楼外小巷无人,我反穿了衣裙,夜色昏暗,便无人再察觉有异样,可我未想到,竟会被武侯发觉……”
闻得此言,一旁官吏皆是诧异颜色,可又不约而同松下一口气。
谁能想到杀害宋二公子的,仅是一个出身烟花地的画师,而让宋二公子身死的缘由,也仅是他的一句“过往”。
可无论如何,一日不到的工夫,阴差阳错的,便断了宋二公子的案子,那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刀,也算是消失了。
他们既感叹归弦悲苦的命运,却又无法忽视她所犯下的罪行。
众生皆苦,她也不是这人间最苦的那一人。
口供整理完成,先送到了时玉书案上,只需时玉书点过头,再由归弦签字画押后此案便将算了结。
可时玉书却未动分毫:“归弦,你可知,谋害皇亲之罪,有何重罚?”
看着跪在堂下的归弦轻轻抬头,时玉书道:“诛杀三族,若有三族之外,罚罪三年。”
归弦一顿,接着竟盛开一个笑容:“父亲乃家中独子,父亲蒙罪故去,祖辈便也相随撒手而去,母族虽有亲眷,也早已经凋零无踪,三族之中,不过我一人,以我卑贱一命还贵人一命,倒是我占得了三族的便宜。”
柳简走了两步向前,看着归弦视死如归的模样,她又停了步伐,转头去瞧时玉书。
那纸放在时玉书手边的口供仍未得时玉书一眼,他又询一句:“即便是你认下此罪,先前种种,仍要问一问你,你化名弦娘,入昌明坊打铁匠家中,所图为何?”
归弦跪伏于地,依旧不认:“小女从未入昌明坊,更不曾化名弦娘。”
谋杀皇亲的罪过都认下了,却偏不认此迹。
柳简后退了两步,合手于身前,静静望着归弦。
时玉书未允结案,周旁官吏自不敢多言,只能将归弦拉到牢中关着,也应柳简的请求,将手镣解开,但因她所承之罪过重,足上锁链仍束着她,锁链声一路跟随,她身形消失在牢门后,像是走进了地狱。
有官吏上前:“少卿,如今谋杀宋二公子凶手已然归案,可要通知刑部将世子放出?”
时玉书摇头,顺手将先前呈上的口供丢到火盆中:“此案尚存疑处,先不必报与刑部。你去寻周公子,请他查一查近日将京都的商队……”
等交待完了,他又转头去看柳简:“可有余力?我们去云若寺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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