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
平静湖面,突然生出响声,柳简转头看去,只瞧得先前坐于船头拔琵琶的柳娘子又站在了船头,她扯着嗓子:“妾乃柳淮之侄,十二年前,天子相请,姑姑独入京都城,护朝政,守江山,迎新君,稳大黎,然新君无情,狡兔死,走狗烹,姑姑被杀于燕子楼,妾人微言轻,无力替其辨其怨,今日仅以此身,祭祀天地,望神明有心,还我姑姑公道!”
柳简听她提起柳淮,当下脸上便失了血色,她情不自禁往前一步,便见了柳娘子自船上一跃而下,半分都未带犹豫,岸边有人瞧见,尚在震惊之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等湖面没了柳娘子身影,这才大惊:“快快去救人!”
深秋水寒,岸边几个奴仆探身入水,当下便冻得发抖。此时了锦舟上又出现一人——是个女子,那女子二话不说便也跟着跃下,众目睽睽之下,见那女子奋力向柳娘子追去,岸边又有几人跳进湖中向两人方向而去,可到底相距甚远,等得几人将两名女子拉上岸时,已发现柳娘子已没了气息。
另一名女子因秋水而冻得脸色惨白,她浑身颤抖着,还未曾站稳身子,便跌跌撞撞往倒在一旁的柳娘子那处扑。
她哭得很是伤心,竟顾不上得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上,只是扑在柳娘子身上,哭声教人动容。
有女子唤了家仆送上衣裳,将就挡了两人身形。
柳简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被湿发挡了半边脸的悲伤女子,不免有些吃惊。
这个女子她识得的。
“归弦姑娘!”
听着有人唤她,悲哭的女子轻轻抬起头寻着声音而来,那张冻得发青的脸上,也多了旁的神色。
归弦是柳简在宁州时识得的,她原先本为官家女,可惜家道中落,父辈落罪,她也被夺了姓氏,送到了沉月楼中,如今日乃是楼中的画师,柳简识得她是因宁州桃花仙案,归弦与画师顾台柳,有过一段没有结局的错过。
数月不见,柳简没想到再见她是会在京都,也不曾想过,她会出现在此处。
有人死了,诗会自然是办不成了,有人报了官府,但众人皆可为证,柳娘子是自己跳下湖去的,衙门便也未曾拦着众人归离。
而跳湖的缘由,只有与柳娘子同在船上的归弦知晓了。
与衙门同来的,还有时玉书、千代灵和周渚。
千代灵解释道:“今日随周公子去衙门,正好听到此处出事了,忽记起浅知今日邀你同来此,我便唤了时卿一处过来了。”
时玉书上来便先瞧了她周身,见是无误才看向时浅知:“脚可无事?”
约摸是时运不济,柳娘子落水后,时浅知站在湖边,不知被哪个围观的推到了湖中,他挣扎站起时,脚却崴了。
时浅知苦着脸:“极痛,先前腿伤约摸没完好,这会儿骨头像有些疼。”
他皱着眉,又摆了摆手:“文山去唤四儿了,等会儿去医馆瞧瞧就是。”他看向已经被蒙上白布的柳娘子,十分可惜:“兄长替我瞧瞧柳娘子到底为何而故可好?柳娘子的琵琶,我一直无幸得听,今日才闻仙乐,哪想得便是绝音……”
时玉书本是要送他回去,可听他这般说,便也只好应了,见了四儿过来,又吩咐了几句,得了四儿必好生照料时浅知的话,他才将时浅知送上马车。
柳简、千代灵坐在亭子里,对着已经换好衣裳的归弦问着近况,千代灵对于这个失了心上的人的姑娘很是可怜:“归弦姑娘怎么来京都了?”
归弦知了千代灵身份,朝她行了一礼:“柳娘子是我故交,此次我是受她之邀而来京都替她画像。”
她眼睛红了:“这两日她心神不宁,本来今日是与我约好出来散心的,正好京都有人请她在别院弹琵琶,我二人便来了此处……”
千代灵伸手扶了她起身,目光微不可察从她腕间划过:“坐吧。”
柳简坐在她的旁边,体贴送上一方手绢:“我听闻这位柳娘子乃是琵琶名手,这些年都是在江南教坊中,归弦姑娘久居宁州,怎么会与柳娘子相识?”
归弦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柳简会知晓柳娘子,她叹了口气:“当年、当年我家中还未获罪时,曾与柳娘子做邻居,她父亲是湖川的司马,我与她是少时好友,后来她父母俱亡,她便跟着姑姑离了湖川,我与她,便也是岁末才通些书信。”
柳简若有所思,喃喃重复道:“湖川司马……柳姓……”
千代灵问道:“那她为何跳湖?”
归弦看了湖面锦舟一眼,眼中尽是迷茫之色:“我亦不知,她先前弹琵琶时,我正在船中画着画儿,她入得内里,便坐在窗边看水了,不知怎么地,她便哭起来,我与她说话,她情绪更是激动起来,后竟往湖中掷了琵琶,我阻止不得,反被她推倒,等我站起身时,便见她冲了出去,纵身入水。”
丢了相依为命的琵琶,入水时丝毫没有犹豫。
千代灵奇怪道:“柳娘子这般决绝,究竟为何?”
归弦便只哭了,呜咽中皆是后悔今日之行,千代灵跟着难过起来,她好心劝着,柳简坐在一旁,见了衙门中几人将锦舟拉至岸边,便也起身,她向千代灵同归弦道:“柳娘子突然跳水,当有缘由,我去锦舟上,看一看柳娘子可曾留下什么。”
千代灵望了一眼,点了头:“道长去吧,我在此处陪归弦姑娘就是。”
柳简犹豫了一下,轻声应了好,便向亭外去,路正遇了周渚,衙门未带仵作来,他便先去瞧了柳娘子的尸首。
他一出现,便说了自己的结论:“这位柳娘子,确是溺水而亡的。”
柳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跳入水中,溺水亡故,似就情理之中。
可她入水,有归弦与岸边几人相救,前后未到半盏茶时辰,才到岸边便没了气息,柳简不知为何,总觉柳娘子死的……
她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多思了。
锦舟登岸,时玉书拉着她上船,两人低头入了船仓,内里装饰得精巧,绣金兰的红纱幔,青瓷镂空香炉升出袅袅烟雾,案上四落着画纸,其中几张上已有画迹,想来便是归弦的画作,柳简拾起,俱未画完,只寥寥勾了柳娘子抱着琵琶姿态,倒是传神。
船仓不大,内里许是为了旁的客儿,还放了琴棋书画之类,柳简瞧了两眼,俱是常见的物事,棋子未收完,棋盘上还落了一黑一白两子,黑子跌在右上角的星位上,白子则落在对角。
“好巧,此处也有一副棋呢。”
柳简捡起黑子,对着窗外光亮瞧着,棋子应是旧物,蒙着暗淡,她伸手抹了一回,又将棋子放下,转头去看旁处。
时玉书拾起案脚下的两个纸团,将其展开抚平,他先是一顿,而后便看了过来:“柳娘子是柳先生的侄女?”
柳简眼垂下去,并不与时玉书对视,她轻声应了:“柳娘子投湖时,曾自道身世……她说先生之死,是因陛下,她今日以身祭湖,也是愿神明有心,还先生公道。”
时玉书未开口,他又展开了另一个纸团。
“是那首诗。”
有风吹进小舟之中,柳简不忍打了个寒战,时玉书见此微微皱起眉了,想要问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到底临水,秋深水汽寒重,还是莫久留。”
柳简温笑,又摇了头,她走到另一侧船头——湖中有衙门的捕快乘了小舟在捞柳娘子的琵琶,已然从水中捞起来了,隔得有些远,她并不能将那面琵琶看得清楚——不过她也不曾强求,毕竟今日柳娘子弹琵琶时,她整个注意力都在听琵琶上,连柳娘子怀中的琵琶是何颜色都记不得了。
不过时浅知似是知晓这位柳娘子,问一问他,许是可知一二。
时玉书不知从何处拿了件披风走到她身边,替她披上,见她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又伸手捉了一两缕不听话发丝拨到她耳后。
柳简脸微红,连移了目光到旁处:“昨日往宫中去,少卿可曾见到陛下?”
时玉书点了头:“昨日去时,陛下、皇后、祁王都在,我说了此事,不过看样子,他们俱不在意此事。”
可他微皱起的眉头却显露出此事并非如表面所见的简单:“柳先生身死八载余,如今有人借此事接二连三在京都引起风动,宫中却如静湖。”
光是一个秋梧,便不可能放纵此事在京都搅起风云来。
可偏偏,柳淮的诗,已传了大半个京都城了。
柳淮门下的弟子,倘若知晓此诗,他们会如何做?
柳简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亭中坐了两个女子,俱是貌美,可一人立身云端,另一位却是从天上摔落到泥潭中的可怜人。
这样可怜的女子,置身于沉月楼多年,早看过了人事悲凉。
世事多变,一个弱女子飘零求生,当是极难的。
莫非就是因此,她才选择了撒谎?
可她为什么,会与柳淮之事牵扯起来。
柳简低下头,她突然记起来,归弦是自沉月楼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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