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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云能蔽日


  九月十三,大吉日。刚入寅时,半轮圆月还挂在西边的夜空中未曾落下。沉睡中的厉朝都城定天府内也是一片寂静,只偶尔闻得有夜枭啼叫两声,在万家空巷中回荡不绝。而绕着红墙黄瓦的皇城里,太子所居住的东宫在此刻则灯火通明。一群内官手捧着帝王吉服和冕冠,簇拥在还迷迷瞪瞪的年方七岁的小太子高应佑身旁。为首的内官手忙脚乱的往他身上一层层套衮冕的同时,口里还不停的小声唤着:

  “殿下……殿下?您得醒醒了……殿下……不能睡了……”

  见高应佑还是上下眼皮胶着、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急得那内官原地踏起了小碎步,一如被偷走了蛋的老母鸡一般,那模样煞是可笑。

  正愁眉不展时,自门外走进一位身着朝服、霜须银发的老者,正是先帝托孤大臣,太子太傅、内阁首辅孙乐儒孙阁老。那内官见救星来了,抱紧手中的拂尘,躬着身子几步小跑捯到了孙阁老眼前:

  “哎呦阁老呦……奴婢总算把您给盼来了……这……您看看……太子殿下就是不醒啊,这可怎么好哦……”

  孙阁老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内官,又看了看还在不停点头的高应佑,一捋银须,圆睁双眼,气沉丹田,徐徐开口:

  “殿下——!”

  浑厚的声音霎时间响彻大殿,所有人闻声都不由得身躯一震,良久耳内还回荡着“嗡嗡”的蜂鸣。再观高应佑,更是如听见了猫叫的老鼠一样,瞬间转醒,总算是睁大了双眼。目光慌乱的扫视着身旁的人,当视线终于落在了孙阁老身上时,腰杆也是马上挺了个笔直。

  “太傅……请讲。”

  孙阁老见小太子清醒,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对着高应佑拱手一礼道:

  “殿下,君王须勉力在先,以国事为重。”

  应佑听着孙阁老这段老生常谈倒也依旧不敢怠慢,忙点头:

  “太傅说的是,本宫铭记教诲,必不敢忘。”

  孙阁老听他言辞诚恳,微微颔首,聊感欣慰,这才开始说起了正事:

  “现下殿下需动身进行祭天、告祖,卯正时分在宇和殿开始大典接受百官叩拜,即位诏书老臣也已经准备妥当。殿下切莫误了时辰。”

  应佑虽不大情愿一大早就开始折腾,但其母钱氏与孙阁老日日耳提面命登基大典马虎不得,也只得当下起身对孙阁老躬身一礼,童声稚气道:

  “是,太傅。”

  孙阁老倒也没有推辞应佑这一礼,并非是他妄自托大,而是他心里还挂着另一层顾虑,这顾虑他讲给这马上登基的幼子也是完全无用,故而犹豫了片刻。庆帝晚年易储,废太子应戈本就是皇长子,主持东宫数十年,能力出众,为人又谨慎多疑,在朝中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即便是他这个内阁首辅也并非全然清楚。这七年间,应戈虽没有明面上表达过自己对先帝的不满,但想来个中滋味一定是复杂非常。现今这小太子的登基大典上,不知道应戈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孙阁老虽说早有防备,以各种手段探明了诸多五品以上官员的意图、站位,但唯独他最大的敌手,那位手握重兵的右柱国刘德清刘大将军的府邸却是水滴不漏、油泼不进,家奴仆役的口风也是严得可怕。若是说今日这登基大典上,废太子应戈一心要谋夺皇位,而右柱国又与他一党,那这后果的严重性可想而知。然而事已至此,孙阁老也只能暂且甩开这一身顾虑,尽力扶助这位小太子应佑顺利继位。想到这,孙阁老长舒一口气,正了正衣冠,定了定心神,随着高应佑踏出了宫门。

  卯正,太阳自东方缓缓升起,暖光把应佑足下的地衣染上了一抹赤红,年仅七岁的小儿正努力的往摆着龙椅的宇和殿上走,那小小的身影印在地上显得分外单薄,一身厚重的金线绣龙玄色吉服和缀有五彩玉珠十二旒的冕冠让他的额角开始淌汗。他眯眼望了望几十步开外的台阶,那阶上就是他的终点。这小人儿倒也顽强,咬着牙继续往前一步步踏,终究行到了阶下。

  “四弟。”

  侧立在旁的孙乐儒闻此声顿觉气息凝滞,原本萦绕耳畔的钟磬声也霎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阶下各色官员的交头接耳之声。这开口之人泰然自若立于宇和殿正门阶上,年约天命,气度不凡,身上是与应佑一般无二的帝王服制,正是那废太子高应戈。此刻,他正面带微笑的看着阶下的小太子。

  “长兄?”应佑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长兄,只觉得阳光刺眼得紧。

  “这冠,是不是太重了?”应戈说着,自白玉丹陛石而下,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应佑面前,抬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汗珠。应佑不知自己这位长兄此时此刻此装束在此出现的缘由,只得看向了孙阁老。

  “大殿下,你终究还是来了。”孙阁老的担忧已成为眼前的现实,大敌当前,他倒也不慌乱,反而冷静了下来。然而应戈对他的话毫不理会,只低头继续微笑着看着自己眼前的幼弟。

  “四弟,这冠于你而言,太重了,让兄长替你来戴吧。”

  话毕,这才雍容不迫地走向了孙乐儒。

  “还请阁老帮助幼弟,在我这诏书上,盖下国玺。”应戈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将手里握着的一绢赭黄递到了孙乐儒手上。孙阁老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甩开黄绢,上书:

  “朕承业于祖宗,受命于天,原该恪尽本分,安天下之心,恤万民之苦。然朕尚年幼,上不可全三光之明,下无力领御群臣,忝居其位,实难安心。惟幸朕之长兄,高山景行,允恭克让,仁孝至诚,扶危拯溺,实乃天命所归。为图大厉江山之永固,朕决意禅帝位于长兄应戈。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看罢,孙乐儒已怒容满面。但还没容他发作,高应戈已从容自若的抢先开口:

  “我深知阁老已有所准备,不瞒阁老,您目之所及带甲兵士皆为右柱国刘大将军门下御林军统领顾建戎辖下,刘大将军的二十万大军此刻正驻扎于定天府近郊。此刻某孤身相见,仅为顾全手足之情与先帝颜面,还请阁老务必成全。亦或说,阁老当真认为,这七岁小儿,能坐稳这江山,保我大厉无恙?”

  这番话高应戈也算说得入情入理,一者点明了利害,二者直接亮出了自己手中的底牌。要论朝堂势力,孙乐儒为文臣之首,又是先帝托孤重臣,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是一呼百应。但若要谈及兵力,莫过于右柱国刘德清。刘家原是书香门第,但到刘德清这一代却弃文从武,手握五十万雄兵南征北战数十年,各路兵法烂熟于胸,屡建奇功。若今日高应戈真的想动武,那么孙乐儒等一众文臣是万万无法抵抗的,这也是孙乐儒最担忧的事情。

  其实,孙乐儒又何尝不知先帝晚年荒唐,可以算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只是为臣之道让他不得不听命于君,尽力辅佐幼太子应佑。只是此刻,臣道的忠义倒是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眼见着孙阁老面露犹豫,高应戈心知此事已经成了五分,便面朝百官,振臂一呼,又加了一把柴进去。

  “诸位应知,先帝在位时,边疆局势便已不稳,周边一众蛮族蠢蠢欲动,若当真让我这四弟继位,一旦战火燃起,祖宗留下的基业如何保全,若无法保全,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诸位日后又将有何颜面面对先帝、面对我大厉建朝以来为开疆拓土捐生殉国的忠烈之魂?”

  此刻的高应戈已胜券在握,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孙阁老也深知他此言非虚,况且自己一介老朽,早前所做的准备也是一众文官以死相谏,说白了只能应付文斗,莫说面对二十万大军,即便是这城内的御林军他们也是无力应付。何况高应戈此种手段,很明显是先礼后兵,若当真宁死不从,只怕连四皇子高应佑的性命都不能保全。

  心绪至此,孙乐儒闭上双眼一阵恍惚,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还好身后的官员眼疾手快把他扶在了原地。但他心乱如麻,沉默不语,暗自思忖了良久,终究还是低下了头。高应戈侧目看着孙阁老挣开一众官员的手,握着手中的诏书向他拱手一礼。

  “大殿下稍候,老臣去去便来。”

  而此时的高应佑还一脸疑惑的看着匆匆离去的孙阁老,已然不知,自己这位厉衡帝,继位的当天即是退位的时候,第一道圣旨就是这禅位的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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