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真玉身边少了雁来叽叽喳喳,觉得耳边清净不少,又似乎太清净了些。正在这时,傅迎丰进宫求见。
傅迎丰因对吏部官员考核结果存疑,特地请命去了黧州和青州。正好赶上黧州之乱从兴起到平复的全过程。这一趟下来,看着黑瘦许多,可见一路奔波劳顿。
她对真玉说:“陛下,臣这次实地探察,心中大有感悟。这场黧州民乱,实在是官逼民反。”
真玉说:“押解上京的叛民和一些获救的官吏百姓都已经由刑部接收审问,朕还未接到奏报。你可知道,到底黧州民乱是因何而起?”
傅迎丰说:“臣在黧州时,民间都把这场叛乱称为‘童养夫之乱’。臣随高飞一行一起回京时,又与叛民和官吏直接交谈过,基本可以拼凑出完整事实。”
真玉说:“说来听听。”
大丰说:“这事起因要从多年前说起。乡里有户人家,女儿刚出生,家中主夫就意外身故,主妇就为女儿买了个逃荒的半大小子做童养夫。这个童养夫辛辛苦苦把小妻子拉扯大,好容易等到妻子成年,可以依靠。但是妻子却不甘心在家里种地谋生,想要出外闯荡。但她又没有盘缠本金,于是就把脑筋动到童养夫头上,将之出典三年。”
真玉问:“什么?”她没听过这个词。
傅迎丰说:“臣也是这次下到民间才知道,穷乡僻壤中竟有如此陋俗。贫家家贫如洗,身无长物,到了急需用钱时,丈夫也算是家中财物,可以出典。民间称为典夫。双方签订典契,把丈夫送去她人家中任由驱使,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真玉惊讶:“是只做工还是什么都做?”
傅迎丰明白真玉言下之意:“什么都做。白天要劳作,晚上也不消停。虽然典契上都会写典夫只做买家一家的活计,只侍奉买家一个女人。但买家生怕自己吃亏,典期内必要物尽其用,不榨干典夫的所有价值是不肯罢休的。”
她继续说,“那女子就是这样得了一笔钱,动身去了外地闯荡。童养夫成了典夫,做牛做马,只盼期满之日,妻子回来接他。结果,三年后女子果然衣锦回乡,身边却多了个年轻男人,提出要跟这童养夫和离。
“原来这女子在外地一家富商处做学徒,见掌柜家有个正值青春的独生子,起了歪心,想要入赘。以后就可以继承那家铺子,是条捷径。于是几番勾搭,终于与富商的独子成奸。富商见独子已经失贞,又一心只想与这女子相好,也不得不接受。但要求女子必须与旧夫彻底断绝关系之后,才能入赘她家。
“童养夫原本就比这女子大十几岁,此时已经三十多岁,年长色衰,富商家的独子却只有十八九岁,又能给女子带来安逸富贵。两相对比,女子当然是无须犹豫的。
“可是那童养夫自然是百般不肯和离。那女子威逼利诱不成,索性以七出里的不贞罪名来休夫。
“陛下试想,童养夫做了三年典夫,自然不贞。可是他原本也是不由自身。如何算得‘不贞’?于是就去喊冤。但是官府不受理他的官司,只说这是家务事。不归衙门管,将他拒之门外。
“这男子百般不甘,四处求告,却都求告无门。女子偏偏还变本加厉,因为童养夫在乡邻面前哭诉,伤了她的面子。所以休夫时,不给任何财物房屋补偿,把他像垃圾一样丢出门外。
“这男子家中无人——若是有人也不会被卖做童养夫了。年纪又大,只怕想去做皮肉生意也无人光顾,这样一来就是被逼上了绝路。他索性每日纠缠妻子和小男人,还说要一直跟着他们,直到有个说法为止。有一天,双方大闹,小男人与童养夫斗殴起来,女子就想了个一了百了之计。诈称自己被童养夫打伤,告了官。
“这次官府终于不得不受理了。因为男伤女是重罪。律法规定有告必究。妻子心肠歹毒,为了永绝后患,事先买通了官府的仵作,做了假伤口,验伤时裁定为重伤。要求必须严惩童养夫。于是官府就判了那童养夫斩立决。
“童养夫在当地居住二十年之久,后来天天对人哭诉际遇悲惨,邻里乡亲都知道内情。现在看到最后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人人寒心。到行刑那天,众多乡邻去法场为他送行。不意发现那妻子带着小男人也在现场,幸灾乐祸地准备观刑。
“有人指责叫骂,又对围观者讲述此事来龙去脉。当下群情激昂,纷纷请求官府暂停行刑,案件重审。但官府不肯听从,执意要立刻行刑。黧州原本是天雄会兴起之地,在场人中也有天雄会的骨干,站出来公开与官府对抗。众人一拥而上,从刀下救出童养夫。又涌去官衙讲理。民众激愤,加上有天雄会的人从旁煽动引导,事态就这样一路升级。县衙被冲破,官吏变成阶下囚。叛民们骑虎难下,就一直僵持了下去。
“后来天雄会的信徒从各地汇聚而来。甚至有人从别处运来了武器。”
听到这里,真玉说:“就是高飞说的那些新式手弩。”
傅迎丰说:“正是。其实除了少数几个带头者之外,很多人只是一时义愤,加上愚昧无知,以为法不责众,结果事情闹成了谋逆之罪,无法收场。”她恳切说,“陛下,依臣愚见,叛民冲击官衙是谋逆作乱,但是细究根源,当地上下官吏难辞其咎。臣认为,黧州知府展鹏举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真玉问:“为何?”
傅迎丰叹了口气:“因为她实在太会做官了。陛下还记得那份各州官员考核文书吗?为免作弊,只引数字为证。结果反倒给了一些小人作弊的机会。展鹏举为了让自己数字好看,多方钻营。考核上以案件总数为标准来判断一州的治安民风,展鹏举强令手下官吏驳回大量本该受理的案件。只有重案和一些有利可图的富户案子才接。
“百姓受了委屈或有争端时,官府不给她们做主,也不替她们分辨是非黑白,想要出州上告也不可能,因为展鹏举在出州的各条必经之路上都设了关卡来拦截,以免影响自己的官声。官府全无作为,小矛盾小摩擦拖得时间久了,要么就演变成大案凶案,要么就只能把矛盾不满默默积压在心里。所以,民乱由童养夫一案而起,又恰逢天雄会煽动,看似偶然。其实,即使此事上没有生乱,迟早也会因其他事情爆发民变。”
真玉听得心惊:“这黧州知府真是个天杀的小人。”
傅迎丰说:“正是,臣刚才说的仅仅只是治安一项。事实上,除了赋税缴纳数字无法腾挪造假。其他样样都可以如此这般操作。就比如最初让臣感到疑惑的灾情一事。青州和黧州相邻,黧州年年报天灾,青州年年上交足额赋税。两州气候地形几乎一样,但是青州知府修建水渠堤坝,治下旱涝保收。黧州知府不做这些工夫,治下当然就常受天灾之害。但黧州知府却又能从灾情得到好处。一方面将赈灾作为自己的功绩,一方面从中贪墨中饱私囊,用此作为贿金打通关系。”
真玉冷笑:“最后,为国为民的好官被埋没,钻营投机的小人步步高升。”
傅迎丰说:“陛下,官员确实需要用考核来区分优劣。但旧制显然有很多弊端。臣这次游历中也生出许多想法。只是臣入朝时间太浅,不知是否又会产生新的漏洞。”
真玉与大丰细细讨论。直谈到掌灯时分。终于初步定了个粗略的章程出来。第二天,她在朝会上质询吏部尚书左星耀,一句句把她问到满头是汗。最后连连请罪,声称一定会尽快再立新规。真正为朝廷选拔人才。
真玉说:“将展鹏举就地免职,即刻押解上京。黧州事务暂由青州知府兼管。”
经此一役,原本对真玉和真玉那些年轻的侍读们心存轻视的官员,有的暗暗心惊,有的暗暗敬服。
过几日,刑部加急审完了押送上京的人犯,又询问了一同被带上京中为证的官吏和百姓,把事件经过详细具书上奏给真玉。果然与傅迎丰所说的并没什么出入。
真玉问刑部尚书严方:“严卿,在此之前,你可知道有官员会以各种托辞借口不为百姓做主,或者贪赃枉法造就冤狱吗?”
她口气平常,但严方却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解释推脱:“陛下英明,正如日前陛下斥责吏部懒政,只用数字考核,使得官员为了追求政绩,就不顾民生。吏部为国选拔可用之才,若选的人尸位素餐或者心怀奸恶,官风自然不正。”她看向左星耀,“不过左大人素来雷厉风行,想必很快就会让官场风气焕然一新。”
左星耀见她祸水东引,回敬说:“臣蒙陛下指出疏失,感激涕零。自当以此为鉴,日日警醒。不过天下刑案悉归刑部,尤其牵涉人命者,处刑前都需刑部最终复核。没有发现这童养夫一案的冤情,严大人也该好生自省自查。”
严方叹气说:“那官吏存心欺瞒,送来的卷宗上满纸都是谎言。难免会被蒙蔽。”
左星耀笑说:“不就是因为怕有人存心欺瞒草菅人命,刑部才要尽职复核每一起死刑的吗?”
严方语塞。
左星耀继续说:“再说了,那童养夫一开始提告时无人受理,莫非律条有疏漏,有些案件是可受理可不受理的吗?”
严方说:“和离休夫这类家务事,官府介入有时候确实夹缠不清。倒是有个专司调解家事、为男人做主的去处,叫做夫男局的。是礼部治下。那童养夫该去求助的应该是这里。但他去了夫男局,并无人管他。”这次又把问题丢到礼部尚书闻盈那里。
闻盈见说到自己,一推三不知:“臣倒不知夫男局也牵涉在内,既然如此,臣散朝后会参与调查。”
真玉又问工部尚书宋新桥:“朕听高飞说,在黧州缴获了一批新式手弩,卿可看到了?”
宋新桥说:“臣正要上奏此事。那些正是之前工部应兵部所请设计出的手弩。但兵部并未下过订。工部也没制造过。联想到之前林栖虹一案中,曾有武器图纸流到椿国。想来是椿国所制。”
当下众臣议论纷纷:“若是椿国所制,为何会流入我国民间,握在一些不会使用的愚夫手中?”有人质疑,“武器禁止交易,这些手弩如何进入国境?”又有人恍然大悟,“天雄会才刚兴起几年,但传播速度极快,信徒极多。单是一群愚蠢男人,怎么可能把事情搞得这么大?莫非背后竟是椿国阴谋颠覆?”
此言一出,朝堂中静了一瞬。紧接着“轰”地响起一片称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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