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直到落座在下首的一位小皇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宁贵妃意识到对方投来的目光落向楚霄时，停了筷子。

        看着太子挂了满头的花生壳，她哭笑不得，连忙伸手要摘掉，太子却以手护头，怎么也不愿宁贵妃动自己的头发。

        几个皇子公主看过去时，刚弯了下唇角，就由嫔妃们掩了他们的嘴，瞬间没了声音。

        楚霄的动静引起了楚穆安的注意，他偏头看看，宁贵妃脸色不大对，由此发现了她和太子关于花生壳的抢斗。

        他无所谓地笑笑，吩咐胡有得：“开始吧。”

        胡有得点头退去。

        不多时，一队身着水蓝色纱衣纱裙的仙气飘飘女子鱼贯而入，在空地中央停下脚步。

        一声琵琶弹响，几位舞女起身迈步水袖高扬，这是承州官员为了皇帝避暑度假安排的特制节目，炎炎夏日里简直称得上一阵清新之气。

        在座的皇子公主们没见过这种抱着琵琶舞蹈的表演方式，悠扬乐曲和着曼妙舞步，实在让人看得有些痴了。

        众人欣赏间，唯独楚霄在跑神，方才他只是简单看了眼开头，就感到毫无兴趣，于是全程收敛目光，只专心研究桌上的冷盘。

        冷盘中的菜肴温度不烫，他可以随手去拿，花生南瓜条小蜜薯都被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观察表皮的色泽，再放在嘴里咬上一口，品尝它的味道。

        “母妃，母妃！”楚霄一抬脑袋，头发上粘着的几粒花生壳晃动几下，“花生、南瓜、小红薯！”

        音乐声繁闹，楚霄声音又奶，用手拽了好几次宁贵妃，才被她注意到。

        宁贵妃低头凑近他，听见他在耳畔说的话，微微感到惊诧，连表演也没了心思看。

        座上她提及这几个词才一两次，霄儿竟然就记住了读音还能复述？

        她笑意盈盈，接过楚霄递给她的南瓜，咬下一口，说了句：“霄儿乖。”

        楚霄见整块南瓜被她吃掉，兴奋异常，扑在宁贵妃怀里，嘴里喃喃道：“南瓜甜，南瓜香，南瓜吃光光！”

        宁贵妃从音乐声中费力辨认出了楚霄的话，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她将耳朵靠近楚霄自言自语的嘴巴，听见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心头更觉得不可思议。

        这小家伙从哪儿听来的俚语，怎么她天天守着都没有印象？或者，这话是霄儿自己编纂的？

        她看向楚霄，楚霄用勺子还不熟练，总是端不太平稳，这会子在用手挖红薯了，手指上都沾满了红薯泥，黏黏糊糊的。宁贵妃找来了帕子给他擦了擦，问他：“霄儿，南瓜甜那句话是谁教你的？”

        楚霄刚擦干净的手又去挖红薯，挖出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吃完后又挖一块递给宁贵妃。

        他挖得不大美观，宁贵妃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说道：“母妃还有一块，你先吃。”

        楚霄点点头，闻听新的音乐奏起，仍然头也不抬，并未回答宁贵妃刚才的问话。

        皇后对那些歌舞同样并无兴趣，有意无意瞥过目光看向宁贵妃。半晌，她冷哼一声，心里暗道，这太子就知道吃，将来能成什么大出息，说什么金龙之体，简直是笑话！

        她看向身前挺直了背脊的楚荣，虽然未满十岁但已是仪表堂堂，颇有几分挺拔青松的姿态，心里不由泛上一阵舒畅，唇角微微勾起。

        谁知余光扫过皇帝，竟见他似乎也跑了神，在不远处静静地垂拢目光，观察着楚霄的一举一动。

        霎时间，皇后鼻腔涌上浓郁的酸涩，强烈的嫉妒让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紧接着停杯放箸，再看向眼前那些身着清雅衣饰变换步调的女子，脑子里涌现出不可按捺的烦躁。

        琵琶古筝舞曲皮影戏轮番上演，在场几乎所有人目光都凝聚在大殿中央，只有楚霄心思还放在吃喝上。因此十几场表演毕，音乐一停，众人回过神来时，只有楚霄的饱嗝响彻瑶华殿。

        他嗝一打，身子一晃，手里抓着的红薯皮还掉了一地，被一旁的宫女快速捡了起来。

        这之后，楚霄的嗝还没完，一个接一个地打，隔声响亮且有力，在殿厅中回荡，几次打断了楚穆安说话。

        宁贵妃连忙掩了他的嘴，嗝声仍然挡不住，甚至把楚霄自己都给打懵了，表情似是被惊到一般。

        身后的宫女有些忍俊不禁，憋了好一会儿还是笑出声来。

        这一出声，几个嫔妃也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唇角漾起一抹嘲笑。但见旁人看过来，立刻敛了回去。

        不料，尽管坐得距离不近，还是被皇帝瞥到了。

        楚穆安哪里瞧不出来？听着她们这会儿的笑意不似从前，明显带了不善，于是出声道：“笑什么！你们诞下的皇子公主哪个小时候没在朕面前丢过丑？打屁拉尿的想来全都不记得了，用不用朕再讲给你们听？！”

        众宫妃听了这话立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无，欢闹的气氛瞬间跌入冰点。

        宁贵妃抬头看看楚穆安，他原本平和的面色染上了几分怒意的绯红。

        碰了一鼻子灰的宫妃拿起手帕在眼周点了点，随即低下脑袋不知定定看着何处，柔柔弱弱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是有着十足的委屈。

        素来举室欢腾的场面，楚穆安是不轻易发脾气的，尤其当着皇子公主的面，更是给宫妃们留足了面子。可如今瞧着她们面上的表情，总像是有着一闪而过的嘲弄，想到那日不慎听到凉妃的话，他心头的火气再次压抑不住。

        这些嫔妃们当面一副恭敬姿态，实则对楚霄的太子身份隐隐不忿。

        她们私下里在自己皇子身上打点的人脉、投入的银两，楚穆安不是不知晓，原以为立了太子便能平息这些心思，如今看来仍是不能服众。

        他目光深沉地看一眼满脸天真样的楚霄，不由暗想，霄儿虽是太子，却也是孩童，自是为人忌惮少些，若是他能快些长大就好了！

        一阵冷寂之下，楚穆安拂袖离去，方才的和乐气氛骤然消散。几个宫妃讪讪留在原地，自知做错了事惹得皇上不快，担心降罪，于是跑来讨好宁贵妃，希望她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宁贵妃将楚霄的小手牵在手心，起身淡淡道：“皇帝生气与本宫何干？”

        话音毕，她便目光微敛，款款走出了瑶华殿。

        出了瑶华殿，天色已然黯淡，宁贵妃回忆着生产之前的那一次前往万湖园，自己曾在一处湖畔假山旁静坐放空。

        那日红光霞帔，景色异常绚烂，置身其中仿若入了浩瀚古画，她不由称叹万湖园一步一景，景色壮观。

        走至垂门花廊时，她脚步微微一顿，将太子抱起，带着几个宫女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万湖园果然比皇宫中更为凉爽，晚风习习吹拂在宁贵妃耳畔，她抬手拢了下鬓边的碎发，沿着河畔缓缓散步。

        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下，宁贵妃才能将胸中的郁气一吐而出，暂时卸掉加于己身的压力，毕竟在大殿之上的那一阵笑声，听得她亦是心中不快。

        可放松片刻后，她的思绪仍然回到了瑶华殿，皇帝越是护她，她心中越是担忧。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人儿是否能如皇帝所愿，成为一名百姓爱戴的千古之帝。

        期望越高，落差也会越大，她担心到时不需要旁人使计，只消楚霄自己不争气，两人的境遇就会从高空跌坠谷底。

        长长呼出一口气后，她蹲下身，将楚霄头发上还粘着的一粒花生皮拽下来，眸光闪烁一下，自言自语：“深宫缭乱，母妃本不希望你站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可你如今已成了太子，凡事就由不得自己了。无论如何都要争口气，就算不为了母妃，也是为了霄儿自己。”

        楚霄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歪着脑袋看着宁贵妃，伸手去触她发顶的珠花，却被她捉住了小手揽在怀里。

        黑沉下来的天色里，楚霄看见宁贵妃脸上两道晶莹的泪光。

        他忍不住上手去碰母妃的脸颊，却见她立时转过了头，似是不愿意被他看到。

        不知为什么，她到这万湖园，心思比宫中更静些的时候，脑中的纷乱反而更多了。

        宁贵妃仿佛提前看到了两人的前路，早早被定为太子，成为众矢之的并不是件好事，历史上多少太子最终沦落于被废被囚的境地，未来还有数不清的坎坷等着……

        楚霄在一旁定定地看了片刻，绕到宁贵妃面前，在兜里掏啊掏的，将一颗花生米放在她手心，嘴里说道：“母妃不哭。”

        宁贵妃抬手摸了摸模样乖巧的楚霄，低头看着那颗被咬了一半带着小牙印的花生米，破涕为笑。

        她将花生米吃下去，站起身，沿着河堤慢慢走，河面上刮拂来的微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忽然觉得方才有些敏感了，不由自嘲地一笑。

        几个宫女跟在不远处，瞧着宁贵妃牵着楚霄，一个一小顶好模样的两个人，暗暗感慨如置身画卷般，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下一瞬，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的黑影掠过，在林木间穿梭制造出簌簌声响。

        宁贵妃还没来得及反应，牵着楚霄的手就忽然空了，只听得“噗通”一声，有人被推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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