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22章梅庄送嫁（3）

（一）

        这边苏梅、梦楠、周妈妈等在替载云的婚事忙活时，那头东厢内，苏姓小姑娘苏如蔚正趴在高脚桌案上，握着笔在红纸上卖力地写着字。一整天下来，桌案边满地的废弃红纸，从里屋一路铺到厢房门口。酉正时分，周妈妈来喊如蔚吃饭，一进门就被满地红纸吓到。云妈妈拧了帕子，艰难地挪步到桌案边，想给如蔚擦把脸。谁知，满脸污脏的小丫头豪气干云的说不用，继续一门心思地写福字。

        周妈妈一头雾水的看着云妈妈，一脸不知所以然。

        云妈妈拿着帕子无可奈何道：“姑娘说了，载云后天就要出嫁。她要写个漂亮的福字送给载云。喏，你瞧，连盒子都准备好了。”说着，云妈妈指了指放置在桌案边铸龙凤呈祥纹的紫檀木条形盒。

        周妈妈大感惊奇。这载云和蔚姑娘啥时候这么要好了？踏雪出嫁时可没见蔚姑娘这么上心。

        云妈妈看如蔚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只能把地板上的废红纸稍稍收拾一下，着嬛嬛好好伺候如蔚后便离开。

        周妈妈后来才知道，如蔚回到“遗世山庄”的那天，是载云替她拿的行礼收拾的房间。后来每次庄里打梅，牛高马大的载云都会把如蔚驼在肩上，陪着她一起打梅，一起在梅林里瞎闹。相处的时间虽短，但如蔚很喜欢载云姐姐，所以才萌生要送载云福字的想法。那紫檀木盒子是苏桂留给她的。但小丫头眼睛眨都没眨，便让云妈妈起出来留着装福字。这不，从午饭后写到现在，把脸给整成个大花猫，也没写出个满意的福字，着实让小丫头很生气。据说，苏小朋友的豪言壮语是——写不好就不吃饭不睡觉。

        苏梅听闻了此事，只是一笑，随即让周妈妈把晚饭撤了，起身前往东厢。跨进东厢时，正火大的如蔚小姑娘把好几张福字全扫下桌，嘴里叨叨念地怨怪自己怎么总写不好。

        嬛嬛一边收拾一边苦口婆心道：“姑娘，我觉得够好的了。不用再写了。你看，外头天都要黑了。你就歇会儿吧，好不？嬛嬛给您摆饭去。今天章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焖鸡腿哦。”

        如蔚头也不抬，意志决绝道：“不要，我不吃。写得不好，通通都不好。重新再写一下。载云姐姐后天就要出嫁了。蔚儿要努力，不能休息。”

        苏梅忍俊不禁：“努力跟吃饭又不冲突。为什么要努力就能不吃饭？哪本书里写的道理？跟姑姑讲讲。”

        “没有书里写的呀。但是也有书里说，‘不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越王如果慢吞吞才去卧薪尝胆，那什么时候才能打败吴王呀？嬛嬛姐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嘛？为啥我问你话你都不……”埋头苦干的如蔚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嬛嬛回答她，只能抬起头，发现门口处站着的人竟然是苏梅和梦楠，不禁一愣——敢情，刚刚问她话的是姑姑？如蔚脸上一阵潮红，僵着语调道：“姑姑，蔚儿就是想写个好看的福字送给载云姐姐。今天是初四，后天就是初六。周妈妈明天肯定就要给载云姐姐装备好东西。蔚儿肯定要今天写出来，这样明天才好放进箱笼里。蔚儿不是不吃饭。蔚儿就是想，先做完这件事，再吃饭。”

        苏梅缓缓的走到如蔚身边，接过梦楠递过来的湿帕子，温柔的给如蔚擦脸。“姑姑知道你舍不得载云。但是姑姑跟你讲过，人是铁饭是钢。蔚儿想要身体好，快高长大，就得按时吃饭，不能耍性子不吃饭。上回你不是说，周家哥哥们个个比你高比你壮，放风筝时你没追上吗？想要追上周家的哥哥们，就得好好吃饭。要不下回放风筝，你还是追不上人家。”

        如蔚虽然觉得姑姑说的特别有道理，可是这个福字写不好，她就没办法送给载云。载云对她这么好，她肯定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可是……可是……”结巴了半天，她也没想出什么话来能说服姑姑。正窘迫时，就见苏梅轻轻握住自己的手，微微一使力，一个饱满漂亮的福字就呈现在红纸上。如蔚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一把抱住苏梅，高兴道：“谢谢姑姑。姑姑对蔚儿最好了。”

        苏梅被如蔚突如其来的一抱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好在这丫头年纪小力道不大，要不自己这羸弱的身子，怕是得被撞开。怀里的小丫头乐得咯咯直笑，苏梅心情也畅快极了。她摸着小丫头的脑袋问她：“那现在可以吃饭了？”

        如蔚点头如捣蒜，兴奋道：“吃吃吃，马上吃。嬛嬛姐姐，快把福字收起来。我等下要拿去送给载云姐姐。”

        梦楠在隔壁屋摆了两荤两素给苏梅姑侄当晚饭。如蔚吃饭速度飞快，还没半盏茶功夫就扒完一碗饭，闹着要带礼物去载云屋里。苏梅看如蔚迫不及待的样子，便让云妈妈带她去倒座房处找载云。怕夜深露重，苏梅还特意吩咐早去早回。

        梦楠笑着目送如蔚远去的背影，不禁道：“姑娘真是性情中人，谁对她好，她就加倍对谁好。倒是像极了白夫人。”

        苏梅欣慰的点点头，道：“是啊，蔚儿虽然不是姐姐所出，可她自小受姐姐教养，自是与姐姐相似的。姐姐性子沉稳，心思细密，希望蔚儿长大后也能如姐姐那般，懂得韬光养晦，审时度势。”

        “要那本事干嘛？姑娘又不像白夫人那般需要操持家业。有夫人和白夫人在，还怕姑娘嫁不到好人家？”梦楠给苏梅夹了一筷子冬笋，摸了摸漱口杯盏的杯身，发现杯里水温低了，便端了杯子出去换热烫的。

        拿着托盘收拾如蔚碗筷的随柳接话道：“梦楠姐这话说得对极了。夫人，您看白夫人，过得多累呀。既要教养儿女，还要顾着生意。这要不是几位白少爷听话懂事，白夫人还不得给折腾死。咱齐国女子，素来以相夫教子为上道。我就希望咱姑娘以后，能温温柔柔的、漂漂亮亮的，嫁个富贵双全的夫君，生两胖娃娃，一辈子幸福和乐就好了。夫人，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苏梅微微一笑，放下筷子道：“既然如此，我们随柳是不是也该来讨论一下相夫教子的上道事宜呢？本夫人打算，等明年开春，就把你和紫陌嫁出去。”

        随柳一听立刻扯着嗓门道：“夫人，咱在讨论姑娘的事情，你怎么说起我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嫁。谁我都不嫁。皇帝老爷子也一样。”说罢，随柳端起托盘，转身就走。若非冒冒失失差点撞上回来的梦楠，苏梅还真以为这丫头对婚事毫不在意。

        梦楠对着随柳的背影轻斥了两声，抱怨道：“随柳这死丫头，越来越不懂事了。年纪长了，规矩倒是越来越回去了。”

        苏梅失笑道：“所以，该嫁人了。”

        梦楠一听大是惊奇，连忙放下手里的杯盏，追问道：“夫人，那丫头跟你说要嫁人了？可看上谁了？大耀如何？”

        苏梅故作深沉的看了梦楠一眼，道：“你自己找机会去问问她呗。”虽然有点小坏，但想到随柳面对梦楠问话时的窘迫样，苏梅就觉得好笑——就当惩罚她今晚的冒失吧。“把东西都撤了吧，我不吃了。”

        梦楠看苏梅已经开始漱口净脸，再看看桌上这几乎没动过的素菜，无奈的叹了叹气——总是吃这么少，何时才能真正养好身子？

        末了，洗漱完毕的苏梅走到门口，忽的记起什么，遂道：“梦楠，让周妈妈准备一下，初六，咱们‘遗世山庄’亲送载云出嫁。”话毕，不待梦楠问其他，苏梅头便也不回的离开了东厢。

        梦楠既惊又喜——主子这意思非常清楚，要亲自送嫁载云到临汀乡。不管苏梅之于什么样的原因作出这个决定，梦楠知道，这个决定里必然有如蔚的因素。她第无数次感谢苏桂，把如蔚送到苏梅身边。

        （二）

        共和三年十一月初六，天晴无云，诸事皆宜。

        “青承山”脚下的“遗世山庄”，第二次挂上大喜红灯笼，鞭炮齐鸣，庄门大开，迎接迎亲队伍的到来。

        是日一早，苏梅领着如蔚到梅林外祭拜周氏。

        辰中，着崭新富贵花开红嫁衣的载云在喜娘的搀扶下步入明间，对着苏梅磕头谢恩。按照惯例，苏梅作为载云的主子说了一番和乐完美的话，跟着将装有户籍的大红信封交还给载云，然后当着山庄诸人的面烧了载云的身契，恢复了载云良民的身份。

        随柳、紫陌与载云年纪相仿，平时最是要好。先是送走踏雪，再送走载云，两人均是份外不舍，说没两句就开始哭起来。

        载云本不是好哭之人。但在两个小姐妹的眼泪夹击下，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三人哭没一会儿，梦楠便瞧见媒婆不住地看漏壶，猜测可能是怕耽误吉时，于是走上前去，拉开了随柳和紫陌。

        苏梅按照踏雪的出嫁规格，照例封上纹银50两以及八样金首饰交予载云。

        在一片喜庆声中，苏梅亲自为载云盖上盖头，由着喜娘将载云背出明间，坐上新郎官的花轿，去往临汀乡。迎亲队伍出发后，苏梅领着山庄诸人坐马车，以载云娘家人的身份送嫁临汀乡。因周掌柜不在青城，所以此次护送苏梅姑侄的任务就落到钟大耀身上。

        一路上，份外高兴的苏如蔚问了很多让大人们啼笑皆非的问题，苏梅、云妈妈、梦楠三人轮流回答，都兜不住小丫头好奇的心。问题一个接一个，最后连苏梅都说累了，索性闭目养神没理她。如蔚却掀开车帘子兴奋的往外看，瞧见马车外有人经过还要打招呼。云妈妈看她越来越不像样，板着脸佯装生气要写信给苏桂告状，这才让如蔚停下来，好好端坐住。

        申时末，历经四个多时辰的颠簸，迎亲队伍与送嫁队伍总算到达了青城的临汀乡。

        载云的夫家是临汀乡里的富裕农户，新郎在家排行老三，为庶子，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两弟三妹。早年参军当了伙头兵耽误了娶亲的最佳年龄，回乡后高不曾低不就的，好些年都娶不上媳妇。家中嫡母甚是着急。机缘巧合下拜托了周掌柜给物色亲事。周妈妈相看之后觉得尚可，郭家也不嫌弃载云丫鬟出身，于是便定下亲事。

        今日是载云定亲以来山庄诸人第一次见到载云夫家。

        丈余宽的“秋收巷”内，坐落着约二尺八宽的如意门。简约大方的波纹台阶与精致的万字锦门楣砖雕互为相称，莫名抬高了户主的品味与身份。因今日是主人家娶媳妇的大喜日子，因而宅门半月前便已妆点一新。绘有百子千孙图的照堂灯下系着吉祥如意结，灯上用点金写成的吉祥话倚侧秀逸、颇具神韵，瞬间吸引了苏梅的目光。

        站在苏梅身后的梦楠看主子一直望着那照堂灯，便道：“夫人，怎么了？看见了啥？”

        苏梅回了回神，摇着头道：“没什么，就觉得灯上的字笔法挺熟悉的。像是在哪里见过。”

        梦楠闻之，笑道：“夫人见多识广，许是书里看到的吧。”

        苏梅觉得也有可能，毕竟她这些年读过的书册数以万计，也收藏了不少名家之作。像载云夫家这样的富裕农户，娶媳妇时装饰用的点金字拓自某位名家大作之手，也有可能。

        不多时，几步开外的郭家宅门前响起了热闹的鞭炮声。

        如蔚冲苏梅欢喜的叫道：“姑姑快看，新郎官踢轿门啦！”

        苏梅轻笑着点点头，瞧见郭大耀停好马车折回了，便让他把如蔚扛在肩上，好让小家伙能看得更真切些。

        牛高马大的郭大耀轻而易举将如蔚举过头顶，让如蔚轻轻松松骑到自己肩头上，引来身侧几个丫鬟的注目。

        随着一声“礼成”，喜气洋洋的新郎官把盖着红盖头的载云背进门去，登时引来围观人群的欢欣雀跃。其中，要属小如蔚拍手最起劲，表现最兴奋。

        新郎新娘进门后，如意门内走出一瘦削老妇人，身穿蜀锦枣红窄袖如意纹襦裙，外披九针绵藕荷色提花格子宽袖褙子，脚踩凤头鞋，在一婆子的服侍下正四处张望。

        周妈妈对着苏梅道：“夫人，那位便是新郎的嫡母郭老太太。”

        苏梅知道郭老太太必然是在寻新娘的娘家人，于是领着山庄诸人走上前去，与郭老太太打招呼。

        秀美清丽的苏梅往郭家大门前一站，立刻引来诸多侧目。

        郭老太太打量着眼前的绮丽佳人，啧啧赞叹道：“古人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形容的当是夫人这般的娇花。今日我儿有幸，娶得贤妻，蒙夫人亲临舍下，敝宅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女主人出身农户之家却出口不凡，令在场宾客诧异之余亦满是赞许。

        苏梅款款还礼，道：“郭老太太谬赞了。正所谓‘皓月描来双影雁,寒霜映出并头梅’。载云与郭公子是命定的缘分，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不管时间早晚、距离多远，总会牵连在一起。日后不求大富大贵，但愿他们夫妻‘比飞却似关睢鸟,并蒂常开边理枝’。”

        郭老太太含笑着点点头，道：“承夫人吉言，日后他们小两口一定能和和美美……夫人，里面请。”

        在郭老太太的牵引下，苏梅领着“遗世山庄”诸人进了郭家宅子。

        大门一侧，着大红短褐束红巾发冠的书茗愣愣的看着鱼贯进入主宅的队伍，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喃喃自语道：“今天啥日子？怎就给碰上了？”

        苏梅等人进入郭家后，随之涌入的是男方的亲朋。

        宅门处瞬间人潮涌动，门庭若市。

        守在门口招呼客人的郭家下人见书茗半天没反应，便拽了拽他衣裳，道：“嘿，书茗兄弟，来人了，赶紧招呼。”

        书茗如梦初醒，连忙把手里的迎客物矢塞给旁人，留下一句“我得去找少爷”后便急匆匆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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