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chapter92
被人抛弃的日子,父母,夏曦,贺松。
她的生命像残留在杯底的茶垢,干涸、硬了,了无生气地发黄。
书店热销的心灵鸡汤常说——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我们的人生要自己做主。
但周倪翻阅过往的史卷,窥探到自己人生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间写满的全是别人的名。
她因他们而存在,也因他们从此形如枯槁、了无生气。
哦,对,贺松之后她又被另一个人缝补了自己已然残缺的灵魂。
像从布偶的身体里面掏出一块棉絮,加工后重组。
是她的孩子。
被填满的日常生活,工作育儿,她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昏天黑地的睡眠和规律的三餐饮食成了她的充电线,工作吃饭带小孩睡觉。
但凡多出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周倪就会觉得三十出头的人生怎么那么漫长,长得没完没了,简直逼人发狂。
现在,与贺松重逢。
死寂的灵魂再度复苏。
她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不致于当场晕过去。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小于九十平,却好似有一千米的跑道那么远。
何骔坐回沙发上,他说:“哦。”
哦?
周倪缓了很久才走过去,“所以你是贺松吗?”
“我不是。”
“那贺松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车祸,坠崖,爆炸,死无全尸。”
“那么你又是谁?”周倪的眼里噙满泪水。
何骔直视她的眼睛,他的表情像一间快要坍塌的屋子,“我叫何骔,一个残疾人,在洗车店里打工,每月领三千五的薪水,我的右脚没办法完全落地,它只能虚撑在地面上。”
“我的身上有大面积的伤疤,它日以继夜地折磨我,逼我在夏天也要穿长裤和有领的衣服,从此以后我对天气格外敏感,下雨天右腿酸痛;在湿热的环境里,身上的疤痕像虫子浑身钻洞一样痒。”
“周倪,你有孩子有家,既然你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纠结一个死人呢?”
他说完后,心绪起伏,贺松两个字无疑是会同时灼伤二人的火。
何骔拿起茶几上周倪放的烟,里面还剩几根。
他人生的第一支烟在医院门口,刚抽,就被周倪夺去。
他没有烟瘾,对香烟的印象起源于周倪。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某个冬天的早晨,周倪坐在驾驶座内眼神放空,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燃烧。
他从远走近,周倪咬着烟低下头,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闷闷地问:“你来了?”
烟雾从车窗飘出,散向同样烟灰色的天空,直至最后淡得完全看不见。
那是他头一回觉得,原来人生跟抽烟一样,可真他妈的没劲。
真的很没劲。
何骔衔住香烟,按下打火机,咔嚓一声响,青灰的雾从他嘴间呼出。
坐在一旁的周倪抹干掉下来的泪,她默然盯住何骔,不再与他讨论他究竟是谁的问题,过了好久,才声音冷静地开口:“我不管贺松是死是活,好,就算他死了,能麻烦你清明烧纸的时候告诉他一声。”
“一个叫周倪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
拿在手里的香烟,一下断在地上,微弱黑红的火光映在旧大理石地板的缝隙里,没过几秒,兀自熄灭。
周倪拉下棉袄的拉链,露出里面的毛衣,她脱掉毛衣,还有件贴身的黑色保暖衣,周倪视何骔为空气,毫不犹豫地脱下最后一件衣服。
“你干嘛!”何骔拿起棉袄要给她披上,“现在疫情期间,你发什么疯?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她顺势抢过他的手,使劲按在自己肚子的下面,带他找她身体的另一块地方,那是条深色的长长的,像蜈蚣一样丑陋的疤。
周倪抑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和泪水,“你告诉贺松,那个叫周倪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她盆骨窄,原本顺产最后却不得不剖腹产,孩子的脑袋被卡住差点窒息死在手术台上,她自己也跟着前脚踏进鬼门关走了一趟。可惜时候不对,回来得太快没跟贺松遇上,是的,她当时在手术台上舍不得去死,就是她恨自己死前还没看贺松一眼。”
“小孩身体健康,但不爱讲话,快三岁了还一语不发,她以为是生下来缺氧影响心智健康,于是带孩子做各种检查,在检查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哪怕如此,她还是觉得快要崩溃……”
周倪哽咽得说不下去。
何骔双眼通红,深吸口气,慢慢问:“孩子怎么样?”
“他没问题,只是性格安静,不爱讲话,医生叫我在家中跟他多做交流,但我说什么?说我很想他爸爸,然后抱着他哭吗?我已经很努力地维持日常生活,麻木自己的感情了。”
“生完孩子以后,我经过漫长的恢复期,控制不要漏尿,跟宝宝一样在公司在家穿着纸尿裤,头发掉落很多,那一到两年的时间里面,我的身体就像一头疲惫的母兽。”
周倪褪下盖在肩头的棉袄,将自己完全地袒露在何骔面前,“所以我与贺松一样,都是残缺的,也都是丑陋的。”
何骔泪光闪动,“他的残缺比你严重。”
“这并不影响我们拥抱和亲吻。”
他一把将周倪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周倪抚上他的侧脸,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是贺松。”
他终于肯承认,他就是她的贺松。
-
早在两人第一次重逢的面馆里面,贺松就认出了周倪,她穿着单薄的棉袄,点餐,看铁盆内的卤料,一双眼睛黝黑明亮,跟三年前毫无两样。
贺松心虚,嘴里的面嚼着发木,他再次痛恨自己的残疾和丑陋,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让她看不见自己。
整顿饭下来并不轻松,脸快要埋进面里,还得应付面馆老板的寒暄。
最后戴起帽子,贺松踉踉跄跄往外走,差点跌倒。
面馆的老板忽然叫住他,他痛恨对方不合时宜地喊叫。
“骔子,你的手机落在店里了。”
他冒着被暴露的危险折身回去。
店内的周倪正在吃面。
她鼓起腮帮使劲吹面,热气笼罩在她的脸前,一次性的竹筷戳破茶叶蛋,低头的时候有发丝散落,贺松看见她张口,但怕烫,嘴唇碰了碰网状的黑褐色蛋白,最后只是谨慎地咬下一小口。
手机重新装回口袋,他知道该走的,但舍不得。
片刻贪恋的后果便是被周倪的目光抓到。
他内心直道不好,转身出门,下意识逃进一个小巷子里躲起来,恶臭熏天的垃圾桶,无人问津的野草野花,拼命往他身后挤,与他一同躲在视线盲点中偷看周倪。
在亮起孤寂路灯、被薄雾笼罩的黑夜里,他看到周倪哭喊跑着,泣不成声重复自己的姓名。
右大腿的疼痛提醒他是不堪的。
后背再度痒起的伤疤告知他是丑陋的。
但贺松还是想安慰一下她,至少解开围巾,让湿寒的冬天对周倪来说可以好点。
于是他上前,假装开朗地聊天,借以姓名透露虚假的出生年份。
手机响起。
“我现在在外面,公司的事情回去再说。”
“真的假的?”
“宝宝真的会叫妈了?!”
贺松的心沉到谷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力地咧开嘴笑,侧脸望向她,故意说出内心知道不对,但还是期望她可以辩驳的话,“我没想到你那么年轻,结果已经当了妈,小孩都是一岁多一点开始讲话的,第一声喊的也是妈妈。”
“孩子说话比较迟。”
原来是一岁多的宝宝啊。
原来周倪已经走出来了。
呼吸喷出雾气,鼻子红红,对面商店闪烁着暖绒的光亮。
春节快要来了,又是一年即将结束。
也是,贺松可能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因为一场巨大意外事故而突然消失的爱人。
周倪重情重义,爱没了义气还在。
这是她当初对瞿靖宇的说辞。
现在用来对贺松又有什么不可以?
三年时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动态的。
唯独贺松,因为修养恢复和重组,他的生活被迫静止。
交通信号灯转绿,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他把围巾摘下来强硬送给周倪,在绿灯最后的十五秒,忍住大腿钻心的疼痛,努力跑到斑马线的对面。
周倪冲他挥手,要还围巾给她。
贺松跳起来大喊,“向前走,别回头!”
他希望他的爱人未来某一天回想起今日,会跟旁人说自己遇见了一个跟贺松相似的男孩。
但他活泼开朗,朝气蓬勃,与贺松不同。
所以爱人,向前走,别回头。
过去的人和事物就当它已埋葬进深海,重新开始你的人生,将过往作废。
至于一个残缺不全的我,就让我掩埋在这无名的城市当中,为你祈祷,为你祝福。
汽车发动,两边往来的公交、四轮的小汽车还有摩托和自行车,相继注入马路,汇成一股河流。
贺松转身,背对着周倪朝前面走。
朝注定漫长、无人在意的人生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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