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织霞(四)
先时生死搏击,尚不觉得雨意轻寒,待静下来,方觉已有杏花小雨。
氤氲的雨气中,谢郅渊举着绘有寒雪青竹和江南青石巷陌的油纸伞,竟有种低眉浅目的温柔美感。
只是,棠丹青知道,这温柔不过是种错觉。
棠丹青作为插画师,对颜色向来敏感,一眼就认出,谢郅渊衣领上可不是染料的红,而是血色的红。
因着耳力暂时有损,她的嗅觉忽而也更加灵敏,察觉到随着亭外雨气一同飘来的,还有血腥铁锈味。
不过一夜未见,谢大佬这是又从尸山血海里杀戮走了一遭?
“是你,多谢……”
方才那惊才绝艳的大儒,三两句救了众人的,竟是谢郅渊。
棠丹青只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毕竟是人间界准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谢郅渊定定地隔着雨帘看着她。
坊市妖方市化成众人看不见的虚影,站在油纸伞边上撇嘴嘀咕。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织霞宗了,亦不再见这位棠仙子,偏偏得知了宗门或许有人要对棠仙子不利,又留下不走了。”
“主人到底是要杀棠仙子,还是要保棠仙子?闹不明白。”
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越来越大,化成了接天的瓢泼雨幕。
众人无伞,便纷纷挤进八角凉亭中,又招呼谢郅渊进来躲雨。
“道友,多谢刚才救助之恩,眼见着雨越来越大了,你这伞恐怕遮不住,衣裳该湿了。”
“是啊,道友,赶紧过来吧。外门管事去问今日咱们入门行程了,因着于长老不在,今日恐怕宗门里有的乱呢,管事没那么快回来,你可别在雨中傻等了。”
“不必。”谢郅渊淡声拒了。
他心中嗤笑:眼下众人是感念他的襄助之恩,这般客气。可若知道了他这能够助力飞升的神兽血脉,说不得当下就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好一位被揭怀玉的美少年。”
唐赋筀却是看得入神,不由得喃喃赞叹,头上那撮呆毛更加竖直了。
好呆,又一个被反派大佬皮相骗了的。
不过……棠丹青瞥了眼头上呆毛仍在的唐赋筀,“被褐怀玉”意为穿粗布衣、怀抱美玉,比喻出身贫寒但学识渊博,并非常用成语。
富贵小姑娘还挺有文化。
“我娘临行前多次叮嘱我,让我多资助些‘被褐怀玉’类的美少年,好从中挑几个性情软和的当郎君。”
“她说要是祖父非要送我去昆仑宗给几千岁的长老当侍妾,我就带着几个郎君一起嫁过去。气死他们。”
结果唐赋筀又凑过来跟棠丹青说悄悄话,提及谢郅渊。
“你觉得他这样的,应该可以用‘被褐怀玉’来形容吧?瞧着浑身连个玉佩饰品都没有,挺贫寒的?那我去私下里给他送包灵石怎么样?”
“令堂……了不起,远见卓识。”
棠丹青不由得肃然起敬,拱手赞叹。
等等……她压了压唐赋筀头上的呆毛,微鼓起腮帮子瞪唐赋筀。
“那昨个儿你私下里给我送灵石……?!”
唐赋筀不是她的绘画才华粉嘛?!
“嗐,姐妹,我当然是喜欢美少年的嘛。”
唐赋筀继续窸窸窣窣地说悄悄话。
“不过我觉得你比我资助过的少年郎们,都更贴切‘被褐怀玉’,更有才华、更美貌、更贫寒?……”
棠丹青:扎心了……最后一个词,大可不必。
说得挺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谢郅渊看着俩女子亲切地说悄悄话,眼中闪过冷淡杀意。
呵,不过半宿不见,这棠丹青将他抛在脑后,有了知心好友。
果然,世人皆会抛弃他,这个将他画像视若珍宝的棠丹青,亦是如此。
“棠丹青,我留你这条性命,就是为了留着让别人来杀你的?”
谢郅渊盯着棠丹青耳边的血迹,笑语盈盈,却带着重重杀气。
“想死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也免得救你……好让别人多杀你几次?”
凉亭中的众人顿时“嘶”“嘶”倒吸凉气。
料不到这救了众人的少年郎竟是个煞神。
一时间,风雨如晦,黑云更是沉沉。
唐赋筀有着丰富的挨家法经验,她娘每次要揍她前时,就跟这位美少年“你死定了”的语气表情极其类似。
她赶紧转移话题,试图插科打诨,帮新认识的好姐妹勉力躲过一劫。
“哇,姐妹,外面雨好大,一会我们要走去宗门里,没伞可是不行。”
唐赋筀顶着头上那撮呆毛,将小圆脸凑过来,脸托着腮,睁大一双狗狗眼,一脸期待地看着棠丹青。
“你能画物为真,能给我画一柄伞吗?”
救命,好可爱。
棠丹青再次试图将唐赋筀头上那撮呆毛按下。
谢郅渊眼中闪过冷淡杀意,看了眼棠丹青,握着伞柄的手捏得指骨越加分明。
呵,连伞也要给别人画了?
棠丹青没看他,拿出毛笔,三两下就画出一柄精致漂亮的油纸伞。
“如此,可还行?”
“嗐,姐妹,我名字‘筀’,竹字头,加一个‘奉为圭臬’的‘圭’,意思是一种竹子。”
唐赋筀继续在谢郅渊的雷点上、在作死的边缘中,反复横跳。
“他的伞面上,竹子画得好漂亮,也给我画一丛竹子可以吗?”
当初特意以画劝慰他“雪压竹枝,始终不折”,现在又轻易给别人画竹子,是吗?
谢郅渊死死地盯着棠丹青绘画的笔,那伞面上渐渐出现一丛青竹,清新美丽,没有风雨、没有寒雪。
唐赋筀继续提要求。
“我的伞柄,能不能画成金色的啊,显得富贵嘛。”
棠丹青也给她画了。
“我这调色盘里的只有这种赤金色,你瞧着可还适合?”
“合适,再合适不过了。”
唐赋筀宝贝似的拿着自己新得的伞,欢喜极了。
连忙又给棠丹青塞了一大包用华丽金纸包的灵蜜糖,将棠丹青夸成了一朵花。
“姐妹,绝了,你画得太好了,你长得美又有才华,‘被褐怀玉’这词,没人比你更合适!”
棠丹青又忍不住给她顺了顺头上再次支棱起来的那撮呆毛。
这呆毛怎么顺不下去,可爱是可爱,但简直是要逼死强迫症。
谢郅渊举着油纸伞,看着唐赋筀富贵傻儿一般、毫无心事的笑,在滂沱大雨中怒极反笑。
“呵,可真是‘同伞不同柄,同人不同命’。”
眼见着大佬杀气越来越重,似要暴走,棠丹青提示,叫谢郅渊瞧八角凉亭屋檐角落。
“那里挂着录事珠呢,你可别冲动。织霞宗重公正,若是你在此弑杀,执法队怕是要……”
“公正?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公正可言?拿织霞宗来压我?”
谢郅渊笑得讥讽,说着转身就要走。
“棠丹青,我倒要看看一会你到了织霞宗的演武场,毒发身亡的时候,还会不会这般嘴硬?”
毒发……身亡?
“道友,你站住,你说清楚,棠姐姐怎么就要毒发身亡了?!”
唐赋筀无知者无畏,赶紧举着伞一把跳下凉亭,三两下踩水跳到谢郅渊面前挡路。
不等棠丹青和唐赋筀问清楚,偏这时,姗姗来迟的外门管事正好来了。
眼见着,这位昨夜见到的职守白衣外门管事满身狼藉,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脸上糊满雨水,腿脚上全是泥浆。
“抱歉啊诸位师弟师妹,我来晚了,今日总领宗门事务的于长老突然闭关,门中众人一时都乱了章程。”
“哎,于长老主持的时候,平时月试若遇着雨日,可是第一时间全宗门就开启了雨遮阵的,哪里会这么狼狈。”
“于长老不是为情所伤,出门历练了吗?哪是闭关?”
唐赋筀不解。
外门管事只装作听不见唐赋筀的话,顾左右而言他,却一下子看到了了不得的场面。
“咦,这倒地吐血昏迷的是……完了,这人穿着儒服!”
外门管事忽而看见凉亭中一昏迷倒地满身是血的人。
“宗门里的儒修们最是抱团护短,怎么人伤成这样了?”
“是这人骂人,还用杀招攻击我们。”
棠丹青据实已告。
“若不是这位谢道友相救,我等都已成那儒修书下亡魂。”
谢郅渊本欲离开,听得此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停下了脚步。
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是他救了她一命。
【磕到了磕到了,嘿,我的女人只能我欺负,别人休想。嘿嘿嘿。】
自从棠丹青叫“系统”不要再播报大佬那波动剧烈的黑化值和好感值,这位闲得发慌的“系统”就开始发表各种奇奇怪怪的言论。
棠丹青:……
“糟了,我请了织衣阁的儒修孟学士帮着主持礼仪,一会他就过来帮着开启这边的雨遮阵,好让你们不用淋雨狼狈过去的!”
白衣外门管事用手绢给自己擦雨水,眼角直抽,抬眼瞧屋檐的录事珠。
“咱们不等雨遮阵起来了,赶紧冒雨这就走!儒修护短,疯起来要杀人,鬼神都拦不住。”
他还试图飞身起来,拿走屋檐上的录事珠,但那录事珠固定得极牢,根本抠不下来。
“走!希望孟学士不要查看这录事珠,哎。”
外门管事赶紧从储物袋中拿出一麻袋,招呼众人将那昏迷的儒生装到麻袋中,他单手背着就疾驰而走。
“快跟上,你们入了演武场,我把这人先交给执法堂,孟学士想找你们麻烦,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短短时间内,棠丹青已经画了十几把伞,分散给每个人。
倒也不用淋一身雨去了。
众人拿到伞,却都迟疑着不动身。
“……棠道友到了演武场,有可能中毒身亡?”
“是啊,管事,怎么办啊?”
“先别管待会去演武场怎么着了……顾着眼下吧。”尽职尽责的外门管事急了。
“你们还未正式入门,如今散修身份,那几个儒修想要你们性命,根本没什么代价的。去演武场,神魂烙下宗门印记,至少那些儒修暂时不敢动你们,还不走?”
“儒修以古书文字言灵作为攻击?”
棠丹青边走,突然出声询问。
“是啊,儒学素养越高,越是能打能杀的。”
外门管事叹气,催促大家走快点。
“他们啊,后续攻击或许乏力,容易输,但若先发制人,有时竟能无视修仙修为境界,能瞬间越级杀人。”
儒学素养?那谁能比得过准六元状元郎谢郅渊?
大佬,快打肿他们这些所谓儒修的脸。
“谢郅渊,你不是说,我的命,你要拿吗?”
棠丹青突然莞尔一笑,对谢郅渊侧身福礼。
“便以性命相托。”
大女子能屈能伸。
既然反派大佬有能力,什么中毒啊,儒修追杀啊,先苟一条命再说。
谢郅渊在雨中停步沉默,沉吟片刻才道“嗯”。
说完,他斜睨了举着伞一脸担忧的唐赋筀一眼。
呵,不过一把伞罢了。棠丹青这条命,可是都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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