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贵人
第二日仍是秋雨绵绵。
绿袖猛地睁开眼,眼里还有恐惧的余韵,被脑海里扭曲的十八层地狱画面撑得头脑晕胀,浑身更是入骨的疼。
好一会儿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些不同。
比如,他此刻是躺在床上的,还盖好了被子。
要知道自从近身小奴的背叛成了心照不宣的事情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床上醒来过了。
想到这,绿袖才注意到更大的不同:他的手里此刻正抓着一个另一个人的手!
柔软的,温热的。
少年仿佛被烫到似的,下意识要松开手,却又猛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继续握紧,然后一点一点转过头。
映入视线的是个华衣清婉的贵族女子。云发疏挽,臻首修颈,眼睛上蒙了一段三指宽的云锦,在清濛的光线里流淌着精致的暗纹,安静伏睡在他的床旁。
绿袖认得那云锦。
据说小小的一尺就要价值千金,不仅如此还有价无市,当初城主府的田管家为了讨美人欢心,好不容易才弄来了小小的一块,被玉柳当宝贝般的拿来楼里炫耀过。
那么女子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一定就是昨夜里惊动了整座楼的那位贵人!
而这样的贵人……
现在却伏睡在他的床边。
扣了一圈细细玉戒的白皙手指,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
绿袖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混合了极度的喜悦和不可置信,轻轻地用空余的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结果越是摸,越是心虚。
哪怕他向来对自己秀美的容貌自信非凡,也知道在美人如云的楼里算不得什么,更别说眼前这位贵女的脸都明摆着比他好看那么一点点。
只一点点,不能更多了。
绿袖安慰自己道,说不定现在的贵人就喜欢这个调调?再不成就是眼瞎了。
别说,还真是个瞎子。
绿袖也不摸自己的脸了,就专心致志地瞧卿太容,瞧得自己心花怒放,又忐忑不安。
这样的贵人他抓得住么?
不管了,绿袖暗自给自己打气,抓不住也要死命抓,这样的贵人可遇不可求,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
刚这样想完,便见华衣女子指尖动了动,醒了。
卿太容实质上已经醒了有好一会儿,只是她五感敏锐,能感知到手边的少年这会儿气息混乱,正纠结得热闹,便没打断他。
也不知道那些自诩有门路的人,是怎么安排的传闻。
一会儿说她性情沉静冷淡不喜热闹,所以派来接近的都是死士,一个比一个谨慎话少;一会儿又说她独爱艳色昭昭的美男子,于是路过江陵这么一个城,上下百般考虑后竟硬生生选了这么个地方接待。
至于毫无预兆砸下来的家主之位的传言,就更荒谬了。
几乎无不认为她和谢晏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才能让她这么一个早早就叛出家门的逆女,让姜家原本都内定了家主的事情都横生波折。
就不说她了,他们当谢晏是什么人了?
房间里很安静,仅有一点细雨落在窗柩上的淅沥声响。
谢晏这个人么……
谢、姜两家在立国之初,本是权势相提并论的两大家族。但谢氏管教子辈向来严苛,代代能人辈出,势力得以不断地传承和壮大。
而姜家,不知道从哪代开始,教养出来的子辈就一个比一个一言难尽,尽出些无用的富贵闲人。
不仅痴情风月,还常常眼瞎心瘸,每每不是落得被人骗身骗心,就是索性早早殒命顺带连累一波家族的下场。
久而久之,再权贵,姜家也变得子嗣凋零了。
而她作为姜家这辈的独枝,上头更是只有两个小叔叔,姜太柏和姜太莘,从小被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唯一的要求就是绝对不能和皇族或者谢家人,有任何的牵扯。
不能与皇家交往过深好理解。
但谢家也是?
那时候她尚且年少,哪怕听说过谢氏意味着什么也不以为意,只知道每次回宫会给她带糖葫芦的小叔叔姜太莘,突然有一日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华京过。
问就说是伸了不该伸的手,被送往了封地历练。
她不信,好一番功夫才查探到其中还与谢氏有关。
哪怕她并不喜欢也不想要那串敷衍的糖葫芦,但她不喜欢是一回事,别人不给了又是另一回事。
卿太容那时候就是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了自然也不让别人好过,于是趁着没人提防,使绊子将当时第一次入宫伴读的谢晏,引到了冷宫的淤泥池塘里——
埋了。
结果第二日就被谢家奴仆守着,在那块池塘里挖了整整两个月的莲藕。
而谢晏则顶着冷笑,课业也不做了,每日就歇在塘边阴凉处,掂着玉制的棋子砸她。
见她偷懒了砸,见她动作快了砸,心情不好了砸,心情好了也砸,砸完了还要她一颗颗地捡起来,洗干净了,再送到他手里继续砸。
简直有病。
这样过了两个月,她以为两个人也算扯平了,事情就过去了。谁知道她才刚养好伤前往太学,就被新委任了督学重任的谢晏,用皮笑肉不笑的姿态点了名,为她好的额外赠送了一整个武场加严师。
硬生生的,将她从文路掰到了武路。
卿太容还记得当年冷艳无双的少年漫不经心的嗓音:“我观姜家女天赋异禀,于武道上或有大成,可以一试。”
明明是挟私报复,连名头都随口扯的。
结果后来他那些门生知道了后,却怎么形容的这一件事呢,说先生原来少年时候便知道需要因材施教,敦敦教导,乃大善也。
卿太容呵呵。
因为得罪了谢晏,学堂后面又慢慢成了谢晏的一人堂,只手遮天,所以卿太容有好几年的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
她原本是最讨厌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了。
……后来怎么就又变了呢。
但毕竟都过去了。
卿太容现在想来只觉得像是看蒙了灰的铜镜似的,模糊倦怠。
她想,所以那群想要讨好谢晏的人,是有多不走心,才会半点不打听实情就异想天开地觉得谢晏真的深情如许,会为她抢来姜家家主的位置?
卿太容不过才动了动指尖,绿袖就已经非常自觉地先一步起了身。
少年跪坐在床边,伸出柔细的指,试探性地揉捏起卿太容睡僵了的脖颈。
这下卿太容彻底回神。
她顿了一下,没有拒绝。
谢晏……卿太容虽然还没完全相信突然出现的,所谓“系统”的说法,但她想她大概也不是就非他不可。
一时房间里寂静无声。
看得出来绿袖动作熟稔,力度和角度都选的适中,也知道避讳,除了那点指尖并不碰触更多。
不过没坚持多久,卿太容就敏锐地注意到,少年揉捏的力度和角度变得虚浮了起来,连带着轻微的喘息。
又一下按歪了位置。
绿袖咬唇,轻而缓地吐吸,眼尾泛红,浑身疼痛难忍,尤其因为跪坐的缘故牵扯到了背部的伤口,刀割一般,折磨着神经。
他清楚不能再这样下去,面前之人是他唯一的机会。
绿袖慢慢停止了揉捏的动作,转而褪下点不知何时换上的雪缎里衣,露出纤侬雪白的肩颈。
少年拉着卿太容的手覆盖上去,姿态温顺,眉眼动情,道:“还请小姐不要怜惜。”
引君采撷的意味不言而喻。
卿太容:……
她抽了抽手,没抽动。
卿太容的身份摆在那里,姜家独枝,容色生得好,又有姜家痴情种的名声在外,最差最差就算成了个富贵闲人,那也是个手握真金白银还大概率对你予取予求的富贵闲人。
在她没被姜家除名,改姓卿为卿太容之前,往她身上扑过的蜂蝶就没少过。
但眼前这个少年,现在却用着谢晏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
卿太容有点手痒。
她也没忍,径直捏了捏手下人没二两肉的皮包骨,收回手,陈述事实道:“粗糙。”
粗糙?
她敢说他皮肤粗糙?!
绿袖闻言就怒气冲冲地瞪了过去,瞪完了才意识到面前是什么人,连忙心虚地眨眨眼,讪讪道:“啊,是有点,最近吃的不大好……”
说到这里,绿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贵人,确定她没有生气,才继续用了凄切可怜的嗓音告小状。
说起当红的玉柳是如何嫉妒他的无双姿容反复构陷他,爹爹又是如何被玉柳迷惑对他狠下心肠来不管不顾,平常楼里的人又是如何凉薄刻薄,小奴又是如何忘恩负义。
当然只他最出淤泥而不染了。
然后靠着这股出淤泥而不染,得上天垂怜眷顾,等到了贵人她。
十句里就没一句真话。
卿太容以前耐性并不好,但如今支着下巴安静地听绿袖在耳边碎碎念,心境竟也分外平和。
绿袖到后面直说得神采奕奕、口干舌燥,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无比惹人怜爱,才满意地住了口。
然后静静地等着女子接下来的动作。
这招他试过很多次,有的客人就喜欢这种“挽救美人于水火之中”的玩法,会让他们在接下来的腌臜事里觉得自己高大勇猛无比,也不会在事后斤斤计较那点零碎银子的交易。
果不其然,女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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