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州牧之死（一）

州牧离奇死亡，群龙无首，府衙之中已乱成一团。众人围在那间书房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议论纷纷，一致认为韩新亭之死实在匪夷所思。

        因为韩大人文武双全，不仅才智过人，武功亦是不错，一般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而且又是在守卫保护着的自家府邸之中，是谁这般轻易杀死了他，还是另有隐情呢？

        初次下山，牧小十何尝见过这样的场面，众人慌乱，她也不免惊心，拉着师父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左右，惴惴不已。

        府中人多眼杂，又是这等非常时刻，牧云凉也担心徒儿出意外，索性牵了她的手，一路带着穿过嘈杂人群行向案发现场——后院书房。

        暮色浓重，夜将临未临，人们用过晚饭未久，正是一日之中闲暇话家长里短之时，此事一出，便纷纷前来围观。

        书房中灯火通明，房门紧闭，恨不得连灯光也关住。数道人影映在纸窗之上，来回走动着，显得焦躁万分。

        宋安之等人前面开道，高呼一声：“国师大人到！”

        那数道人影忙聚拢而去。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三位州佐官迎了出来：“卑职见过国师大人。”

        牧云凉颔首应了。

        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交换意见。中间两颊有须、面容较瘦的一人向前出列，拱手痛心道：“韩州牧遭遇不幸，州府诸事无人可辖理，希蒙国师大人行经此处，卑职等企恳大人暂担此任，统管一州事务。”

        牧云凉的目光微微沉下，若有所思。

        宋安之年少气盛，当下接了话：“诸位大人此言差矣，州牧亡故，理当上书朝廷，由朝廷派遣新的州牧前来接任。新州牧未至之时，州中事务当由州副官别驾从事代理。”

        那三人又相视一眼，欲言又止：“这，这……”

        牧云凉知其中或有隐情：“此事稍后再论，我们先去看看韩大人吧。”

        韩新亭死了，死在自己几乎每日都到的书房中。他坐在书桌之后，手按着圈椅扶手，双目阖起，神态极为安然，不见挣扎，不见痛楚，仿佛只是睡了过去。只消一声唤，便能将他自梦中叫醒。

        或许是回了家，或许是晚饭之后读书片刻便要休息，韩新亭换下白日的黑色官服，着宝蓝常服，襟领微微敞开，衬得他身形愈发笔挺英气。然而此刻这漂亮的宝蓝衣袍已沾满了血，血色还在极慢地向外晕染。

        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形制古朴的匕首，匕刃完全没入，只余尾端露在外面。出手者定是半点情面未留，一刀没心置他于死地。该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牧云凉一眼扫去，见场面虽算不上惨不忍睹，但毕竟血腥，抬手掩了徒儿的眼睛，低语道：“只看脚底下。可记得了？”

        牧小十忙垂下眼睛：“记得。”

        韩新亭死得很安详，面容沉静，不见一丝痛苦。房间内亦无打斗痕迹，一切都很正常。宋安之环顾一周，似询问似自言自语：“自杀？”

        州佐官连连摇头：“韩大人绝无可能自杀。”

        韩新亭确实无自杀的理由。他有才有智，又遇明主，年纪轻轻便被授以一州重任，可谓仕途顺利官运亨通；他左拥美妻，右抱娇妾，尽享齐人之福，世人每每谈起尽是艳羡之意；他为官有声望，治州有方略，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实在不像会自杀之人。

        但既然不是自杀，那为何韩大人会如此平静地接受死亡，全无半点反抗？以他的身手，世上之人出手能半点不引起他注意，而将他一刀格杀的，少之又少。

        如果对方不是绝代高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熟人作案。韩新亭根本没有防备，所以才被一刀取命。

        凶手就在这府邸之内吗？

        牧云凉若有所思。

        州佐官重新关上房门，打断他的思路，道：“大人，韩州牧突然身亡，卑职等与韩大人朝夕共事，知他绝不可能是自杀。我等欲查清事实，慰韩大人在天之灵。只是我们三人位卑言轻，行事多有不便，而若等到新州牧上任，那时线索恐怕多已泯灭，若再想查出真相难上加难。”

        三人齐俯身，向牧云凉恳道，“所以我们希望大人能暂接此任，我等从旁全力协助，查清此案，不放凶手逍遥法外。”

        牧云凉沉吟着。

        宋安之也不再多话。他年纪轻，虽然缺乏官场经验，但脑子不笨，既然韩新亭并非自杀，而又死得如此平静，那么事情恐怕有关韩府中人。这三位州佐官不宜多插手，所以才需德高望重的外人介入。

        众人正各怀心思之间，外面忽地起了喧哗，一道尖锐的女人声音自远而近，盛气凌人，“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你们擦亮自己的狗眼，看清我是谁！人才刚死，这茶就凉这么快？你们叫张瑜等人滚出来，本夫人倒要问问，为何不让我见夫君一面？”

        三位州佐官你推我搡，末了，又是那面庞瘦削的一人开门疾步出去，道：“夫人请留步。韩大人不幸罹难，我等正全力搜寻线索，以查清真相。这书房乃凶案现场，不宜人过多出入。请夫人稍安勿躁，待取证完毕，定任夫人自由来去。”

        女人声调拔高，几分凄厉：“张别驾，你为夫君副官，朝夕共事。他若没了，你最有可能接任州牧。依我看，此事你也逃不了干系，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张瑜叹道：“夫人，待案情查清，孰是孰非孰清孰浊自有公论。”

        那女人又咄咄质问：“你们三个鬼鬼祟祟躲在书房不肯出来，谁知是查线索还是消灭证据？夫君没了，但韩家还没败，本夫人定要讨一个公道。”

        房内两位州佐官亦露出难为情之色，向牧云凉道：“国师大人，你看……”因为他们都是韩新亭的熟人，也与韩新亭有着脱不开的种种关系，可谓都是有作案嫌疑之人，实在不好查案。

        “也罢。”牧云凉点头允了，牵着牧小十行至门前，向院中来人不急不缓道，“夫人，韩大人之事从现在起由我负责。这现场是我下令封锁，也是我吩咐衙役不放其他人进来。夫人但要兴师问罪，问我即可，不需斥责张别驾。”

        女人正要锐言相驳，抬眼对上牧云凉深不见底的目光。那双眼睛虽无甚波动，但却有难言的震慑力，让人不敢冒犯。丹唇蠕动两下，女人低了气焰，却犹色厉内荏地问：“你，是何人？”

        张瑜忙为两人介绍：“夫人，这位是国师大人。大人，这位是韩大人之妻，尹氏。”

        牧小十觑眼望去，只见暗淡夜色中，朦胧光亮下，那尹氏着一袭织锦穿花的桃红衣裙，梳流云髻戴一支飞凤簪，丹凤眼，水润朱唇，面容含俏带怒，姿色颇为出众，端的是一个泼辣美人。恐怕也只有韩新亭那等豪爽人物，方能消受此等辣美人之恩。

        可是笑起来那样大声爽快的人，白日里还逗着她说话的人，一转眼之间就死了。牧小十心中微沉，叹了口气。

        尹氏又瞧了牧云凉一眼，方福身作礼：“尹氏见过大人。”

        牧云凉淡淡应了，道：“这是事发现场，除查案之人外其余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夫人若无他事，还请先行回去。”

        尹氏心有不甘，但国师级别高于州牧许多，她也不敢多言，只得转身退出去：“那，有劳国师大人。”将出院落之时，她脚步顿住，回头，欲言又止，“大人……”

        “夫人还有何事？”

        尹氏望着那灯火通明的书房，望向夫君惨亡之处，眼中含了泪，哽咽两声，却不再说什么，摇了摇头便退走了。

        既然接下了这担子，牧云凉便回身认真勘察现场，时而问几句身边的三位州佐官，寻着线索与疑点。不多时，便注意到不寻常之处。

        其一，韩新亭坐在圈椅之中，椅子在书桌之后，但桌前地板上却有血迹，且血迹暗沉，似乎有段时间，那么韩新亭是先在书桌之外负了伤，尔后才又坐回椅子中的吗？

        不过，他被刺伤之后，既然能撑着坐到椅子中，为何却没出声呼救呢？另外，一刀没入心脏，如此致命，依理说，纵使韩新亭武功不错，没有登时毙命，但应该再无力气挪动，又怎么可能从桌前移到桌后，坐入椅中呢？奇怪。

        其二，韩新亭死得太过安然，仿佛无半句怨言。究竟是凶手出刀太快让他来不及反应，还是另有隐情呢？

        其三，那柄匕首。据张瑜等人所言，这匕首是韩新亭所有之物。韩新亭平日有两个不同常人的爱好，一个是搜集古物，无论是古书古地图，还是古玩古器具等，只要他见到便要搜罗来观赏研究一番，若不能得到，那便向主人讨借数日。

        这匕首正是前日韩新亭刚从当铺中赎出的，这几日他时常把玩。凶手作案凶器竟用的是受害人所有之物，着实让人难以理解。试问凶手若要行凶，哪有不自带凶器之理？

        牧云凉心头一震，难道这不是谋划已久的凶杀案，而只是一桩临时起意的案件，或者仅是一次意外？

        如果排除掉蓄意谋杀，而将此案当成一次意外行凶，大约可以如此设想：晚饭之后，韩新亭回到书房，正要继续把玩古匕首。这时，有人来了，接着两人产生争执，来人一怒之下抓起桌上匕首刺向韩新亭。韩新亭未遑注意，于是被刺中毙命。

        牧云凉摇了摇头，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是临时起意行凶，不能刺得这样准。纵使可用偶然性来解释，但看这匕首全部没入心口，仅余刀柄在外，下手如此凶狠，绝非临时起意之人所能做到。

        想了又想，难以想通。

        其四，刚才握着在外的刀柄时，触手有淡淡的滑腻。收了手，放在鼻前轻嗅，闻到一股极淡的幽香。这香是哪里来的？凶手握刀时残余下的吗？如此说来，凶手会是府中的女人吗？

        看来需要详细了解一下韩府中的所有女眷。

        其五是那碗尚温的人参粥。那碗粥放在书桌一角，一口未动，似乎是来人端来给韩新亭的。这是个最明显的线索，但也是最不可信的线索，因为一碗粥放起来太容易，可能是凶手惶急中留下，也可能是凶手想要嫁祸他人。

        这碗粥，从何而来呢？

        “这粥是二夫人吩咐膳房炖下的，说是要给老爷补补身子。”那面色白着的婢女带着颤，一一回道，“膳房炖好后，二夫人便着小灵姐姐过来端走了。”

        牧云凉沉吟：二夫人，小灵……

        “这二夫人是韩大人前年纳的妾室，名为雪玉儿，年方华龄，是位绝色美人。”宋安之忽地俯身近，压低声音道，“护州城有传言道：最羡州牧好福气，左有红莲右有雪。说的便是韩州牧这一妻一妾，尹红莲和雪玉儿。”

        牧云凉转眼看他：“宋黄门如何得知？”

        宋安之面庞蓦地红了，讷讷半天，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张瑜干咳一声，为宋安之解围：“雪二夫人美名远播，护州境地人人皆知，护州境外也多有知晓。”

        牧小十有了兴趣，插嘴道：“二夫人很美吗？”

        张瑜老脸微红，虽然他早已过了风花雪月追逐美人的年纪，家中有妻有子，但爱美之心不分年龄。他尴尬着，点了点头：“很美。”

        牧小十睁圆了眼睛：“比我师父还美吗？”

        张瑜、宋安之：“……”

        牧云凉将自家徒儿的脑袋按在掌下，淡淡道：“大人查案，小孩子莫要多嘴。”

        牧小十正要辩驳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但见师父神情肃重，便将话吞回肚中，低了头，老老实实立在他身后。

        不多时，这雪玉儿便应传而到。见到雪玉儿的瞬间，牧小十顿时悟到宋安之和张瑜那话说得一点都不错，这雪玉儿的确是个美人，很美的美人，绝色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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