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州牧之死(五)
月已升入中天,韩府中却无人歇息。各个院落,各个房间,灯火通明,映得韩府如同白昼。审问依次进行着,有人进来,有人出去,依着传令,忙而不乱。
望一眼窗外圆月,牧云凉思虑着时间将至,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便着此人退去,又令道:“请韩夫人。”
尹红莲还未到,牧云凉牵了牧小十,向众人致意道:“诸位在此稍候,云凉暂退片刻。”
众人见牧小十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便知牧云凉是要送徒儿睡下,便道:“国师大人请便。”
牧云凉牵着自家徒儿,刚回到落塌之处,牧小十周身便散出一层莹润白光,身子也随之而变化,变成一颗小小的石头。牧云凉伸手将她接住,放入袖中:“事关重大,今晚恐怕通宵审问,小十今夜就睡在为师袖中吧。”
牧小十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抱着饿扁了的“肚子”,道:“师父,我有些饿,你能不能在袖中装点吃的?不然我怕中间肚子叫,若让人听到以为是你肚子叫,那就不好了。”
牧云凉:“……”
他这才记起两人尚未用晚饭。他本来就吃得少,一忙起来更是废寝忘食,而她一向吃得多又容易饿,撑到现在恐怕相当不易。他歉疚起来:“小十,为师疏忽了。”顿了顿,又道,“小十,人间不比山上,人间事情繁杂,又多人情世故,为师或许不能处处顾及到你。你若有要求,记得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
牧小十在他袖中滚了滚:“师父,我不委屈,我虽然俄了些,但不是很想吃东西。师父安心查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说的是实话。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对韩新亭的印象却是不错。韩新亭离奇身亡,她心情几分沉重,虽然饥肠辘辘,但却不怎么咽得下食物。
牧云凉寻了几块糕点和方糖塞入袖中,嘱咐道:“饿了可以啃些糕点。馋嘴的话就舔块糖,晚上吃糖对牙齿不好,不许多吃。”
牧小十滚着一块方糖,钻到他袖口,露出圆圆的小脑袋,狡黠道:“师父,我一个石头哪有牙齿?”
牧云凉屈指,将徒儿弹回袖中:“别狡辩。”
牧小十滚了好几滚,落在方糖与糕点堆里,蹭着其中一块慢慢地“啃”起来。
牧云凉再次回到书房时,尹红莲已应传而到。她换了身玫红色的家居常服,此刻虽已过午夜,但她眼目有神,妆容精致半点不乱,端正地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微抬着下巴,有不肯低人的傲气。
见牧云凉到来,她不待问询,率先开口道:“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问完之后我有话要说。”
牧云凉于敛衣,正前主座坐下,凝目打量她片刻,却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夫人好像很喜欢红色衣裳。不知我可方便知晓理由?”
尹红莲道:“我名红莲,自小钟情红色。我认为只有如火般的红才配得上我。生当如红花似火焰,纵使一瞬也要极致绚烂。做人不当如此吗?”
牧云凉笑了笑,笑意极为浅淡:“夫人高见。晚膳之后,请问夫人都去了哪里?有谁可以为证?”
“晚膳之后,我回了房。管家送来这两个月的账本,我正清点府里的收支。有管家和婢子小荷可以为证。”
“夫人一直呆在房中吗?”
“是。我不喜欢拖沓事情,所以账本送来之后便开始翻阅,问了几项开支情况。”
“那账本可方便取来借我一观?”
尹红莲起身,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去,道:“我想着大人或许需要这账本,于是便随身带来了。”
目光稍顿,牧云凉接过那账本,扬了扬唇:“夫人精明强干,非一般女子可比。”
张瑜在一旁,堆了笑赞道:“大人有所不知。夫人是女中豪杰,才情超群见识不俗,做事雷厉风行,有时男子也不一定比得上。”
牧云凉沉吟着,只觉这家人颇有些意思,道:“比之韩大人呢?”
尹红莲将头一扭,似有不服之意:“输他三分。”
一页页翻过账本,随意地浏览着,牧云凉不急不缓着又道:“韩大人不幸亡故,依理说,夫人该换孝衣才是,如此一袭红装,恐怕于礼不合。”
“有人虽着孝衣却丝毫不悲,有人虽面上落泪却心中窃喜。夫君去了,我换了孝衣就一定是伤心欲绝吗,我不换孝衣就一定是丝毫不难过吗?礼数是做给人看的,我不愿委屈自己做出姿态给人看,所以合礼也罢,不合礼也罢,有什么打紧。”
“夫人如此豪爽性情跟韩大人颇为相像。两位平日定是互为知己,伉俪情深了。”
尹红莲忽地抿紧唇,脸色微微变了。
尹红莲与韩新亭两人性情相似,脾性相类,依理说该是互相引为知己,夫妻相合其乐融融。然而,事实却并不是如此。若要细究起来,还要从当年尹红莲与韩新亭订亲时说起。
尹家与韩家本就是亲戚,尹红莲与韩新亭是表兄妹,两人结合可谓是亲上加亲。
十年之前,通州,江安城。
一脸喜色的媒婆引着三五个男子将聘礼一一摆下,按照当时的标准,有聘金百两,聘饼一担,海味四式,鱼两条,酒四支,另外还有三牲茶叶贴盒等。
媒婆笑得皱巴巴的脸上绽开一朵朵花,向尹红莲之母尹刘氏道:“夫人同韩家本就是亲戚,这下亲上加亲大好事一桩。韩家小子想必夫人也见过,虽然穷了些,但那眉眼那长相,一看就不是久居人下的。明年就有武举考试,韩家小子正全心准备,依新亭的身手说不定能中个状元郎回来,到时你家红莲可就风光了。”
“武举状元算什么,三年一次武试,每次都有武举状元。他有能耐就把文科状元也中了,那才叫真的风光。”尹红莲撩开珠帘行出,丹凤眼斜挑,着一袭利落的大红修身衣裳,行止间傲气凌人,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母亲做主,将她许给韩新亭。但她是个心气高傲的,韩家什么家境她很清楚,心中难免几分怨。刚才听婢女说,媒人带着聘礼到了,是按照当时的标准拿的,虽然一样都未少拿,但也一样都未多拿。她心中赌的那口气愈发涨了,索性直接到了大厅掀帘而出。
媒婆顿时尴尬,强笑两声:“文武双科状元哪是那么好中的?自高皇帝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人能双科状元全中。红莲这要求有点高了啊。”
尹红莲冷哼一声:“别人做不到的,他若能做到,这才可显出他的能耐不是?否则一个家里只有两亩地的穷小子,凭什么要我嫁他?我们尹家什么身份,他们韩家什么家境?你转告他,就说我尹红莲此生一不嫁贫,二不嫁白身,三不嫁没志气的。聘礼先放在这里,他韩新亭若能三点全做到,到时再论嫁娶之事。若做不到,哼,这聘礼您老怎么拿来的,也请怎么拿回去,别污了我家地面。”
媒婆离开之后,不知有没有将这番话转告韩新亭。反正自此之后,媒婆没再来过,韩家之人也没再来过。第二年武举考试,韩新亭高中状元。
尹家都把女儿当时的那话当作气话,未多放在心上。眼下韩新亭中了武状元,他们以为韩家会着媒人前来议定婚期,谁知一等二等不见媒婆的影子。
一直到又一年,恩科取士,韩新亭再中文科状元,媒婆才笑吟吟地提着礼物前来商议迎娶之事。
订亲之时,尹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豪富人家,韩家是只有两亩地的贫苦之家。而现在,韩新亭开古国三百年之先河,中文武双举状元,又为天子青睐,授以护州州牧之重任,鲤鱼跃龙门地位今非昔比。
曾经是韩家高攀尹家,现在变成了尹家高攀韩家,尹家想起当时女儿的那番话,知韩新亭怕是一直哽着那口气,不觉忐忑起来,叹道:“红莲,娘一直教导你收收性子,做事留三分余地,别处处将话说得太满。你这丫头就是不听。你看,现在该如何是好,新亭那孩子怕是心里记着你呢。现在情况不同往日,你嫁过去未必能过得好。红莲,依娘看,要不这门亲事咱退了吧。他们韩家现在发达了,不知有多少人家想着把女儿送过去,韩新亭自然不会要着你不放。你呢,就依着我们家的情况,再择一位夫婿,好好过日子。”
尹红莲脖颈一梗:“当年我就说过,我尹红莲此生一不嫁贫,二不嫁白衣,三不嫁没志气的。他韩新亭三点全做到了,我为什么不嫁?”
尹刘氏知女儿是一旦决定便九头牛拉不回的犟脾气,长叹一声,也不再劝。
韩新亭的确记着她,记着她当年的那一番话,一直记到现在。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虽穷但志从未短过。那日听到媒婆的传话,气得脸都青了,抬头望了望城里方向,咬牙不说一句话,只将手中的剑舞得更凌厉,将那一卷卷的书翻得更破旧。
白昼读书作文,夜晚月下练剑,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他心中暗下誓言,不中双科状元,不争回那一口气,此生不论婚娶。
现在,他争回了那一口气,娶到了当年高高在上的尹家大小姐。
韩新亭并非气量狭小之人,只是尹红莲当年那番话着实重了些,他如鲠在喉,每当想起便刺得心头生疼。
敲锣打鼓,热闹喧天。喜毯铺地,红妆十里。州牧娶亲,四方来贺,纷纷笑谈着这才子美人亲上做亲的佳话。
韩新亭也笑着,只是笑意怎么都达不到眼底。他又想起尹红莲当年的话,“一个家里只有两亩地的穷小子,凭什么要我嫁他?我们尹家什么身份,他们韩家什么家境……聘礼先放在这里,他韩新亭若能三点全做到,到时再论嫁娶之事。若做不到,哼,这聘礼您老怎么拿来的,也请怎么拿回去,别污了我家地面”。
敲锣打鼓声阵阵,唢呐声一声高过一声,每一声都似响在他那颗心上,震得抽搐般的疼。
喜宴之上,众人敬酒,韩新亭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引得全场连连叫好,纷纷赞“州牧大人豪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只是想用酒麻木那颗疼得所作一团的心罢了。
酒灌得颇多,就算他酒量不错,也有些扛不住。所以当婚礼结束,送走一众吃酒的同僚亲朋后,他已脚步不稳。韩老夫人见此,只得吩咐一名婢女搀着他送往新房。
良辰吉时,娇媚新娘。
韩新亭将推门入新房之际,忽地动作停住,他盯着门上红艳艳的喜字,良久,笑了,大笑出声。曾经你视我如泥土,曾经你弃我如敝屣,而如今天道好轮回,事事非昨,想来真是可笑。
他身子一转,将搀着他的婢女揽入怀中,醉醺醺地调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今晚是爷洞房花烛之夜,今晚爷宠你如何?”
馅饼自天而降,婢女喜不自胜。她本来就不甘居于人下,时常想着得机会向上爬。刚才老夫人叫人搀着州牧大人,本来叫的不是她,但她心思活络,见能得亲近大人,当即自告奋勇抢着去搀扶。
孰料真的有大好机会落在自己身上!新婚之夜,大人不去同新娘子洞房花烛,却要另寻他欢,看来两人关系非但不似大家传得那样亲密,反倒像有怨隙一般。
婢女转了转眼珠,顿时生出主意。新夫人与大人感情不合,若她能抓住这个机会侍奉大人,再争取生个一儿半女,到时别说做妾,就是扶正或许也有可能。
机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婢女羞涩地低下头,娇滴滴道:“婢子叫福儿。”
“福气的福?”
“正是。”
“好名字。”韩新亭揽着她,醉意蒙蒙地笑,“不知可能为我韩家带来好福气?”
福儿牟足了劲,拿出百般风情,欲拒还迎:“大人,你取笑婢子。”
韩新亭揽着她转身,转向旁院,大笑道:“是不是取笑,试一次不就知道了。”
打情骂俏声越来越远,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至于声息全消,唯有寂寂月光透窗而落,映出一地霜雪。
尹红莲扯掉蒙着头的喜帕撕了个烂,拿下华丽的凤冠狠狠惯在地上,将红烛合卺酒等尽皆扫落,蹲在地上掩面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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