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案发之夜
一抬宽而厚实的棺椁,覆着暗红色的棺罩,由十六人抬着,随出殡队伍向城外墓地而去。漫天纸钱飘洒,满城百姓哀哭。
韩新亭在任期间,为政清洁廉明,与民秋毫无犯,又加之其性情豪爽不拘身份,与下层民众多有往来,丝毫不摆一州之主的架子,是以百姓们对这位州牧着实爱戴,于出殡之日齐来相送,送州牧大人最后一程。
哭声阵阵入耳,哀婉凄绝。牧小十听得鼻中酸楚,忆起当日韩新亭的言语笑谈,不觉也要跟着流泪。
众人抬着棺椁,每行一段路,便能见到百姓们自发摆设的供桌或祭棚。丧葬队伍则依照习俗,一一停下,进行祭奠和答谢,尔后起棺继续向前。
牧云凉手搭凉棚,望一眼偏西的日头,又见前方依次摆开的祭棚,向张瑜等人道:“张大人,劳烦你前去晓谕百姓,就说众人心意,我等代韩大人心领,要他们不必再沿途设路祭,免得误了下葬时辰。”
张瑜应了,忙带着部属赶向前传话。
队伍出了城,向定好的风水之地而去。其实风水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韩家到韩新亭这里已是绝了后,请风水先生勘察宝地,不过是聊以慰藉生人之心罢了。
雪玉儿坐在扎着白花挂着白绫的马车中,跟在棺椁之后。车帘撩开半边,她一身孝衣如雪,额上缠着长孝带子,倚着车厢,不哭不闹,只怔怔地望着前面暗红色的棺椁出神着,茫然着,呆愣着。
她比之前瘦了许多,尖下巴已变成了溜尖,娉婷妩媚的身姿此刻如病西子般弱不禁风。美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的。
小灵伺候在她身边,眼中含着泪光,惴惴地看向跪了一地的城中百姓,下意识地往雪玉儿身边躲。她一向胆小,很怕生,更见不得这种声势浩大的场面。
日头落往树梢之时,出殡队伍行至城外墓地,众人住了脚步,依次散开,等待棺椁下葬。
雪玉儿呆呆的,仍坐在车上靠着车厢,一动不动,唯有那转动一下的眼珠,昭示着这是个活人。
牧云凉只得转过去,出声提醒:“夫人,请下车。”一连三次。
雪玉儿方从茫然中清醒些许,由小灵搀了,踩着矮凳缓缓下车。山间有风,风吹来,那柔弱身形轻轻一晃,便要倒往旁边。
牧云凉眼疾手快,足下一移,将她伸臂接住。
雪玉儿这一倒,便倒在了牧云凉怀中。
众人脸色顿时青白红紫,只觉这一幕十分戏剧性,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韩新亭死了,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不是?自古佳人配才子,韩新亭这位才子没了,而牧云凉之才不在韩新亭之下。
牧云凉将她扶好,温声安慰:“夫人,请保重身子。”
雪玉儿茫然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向前迈步,孰料一脚踩在土埂之上,身子一倾又要倒下去。
牧云凉只得再将她接住。
众人脸色不太好,看向他们的目光有些冷。韩新亭还没下葬呢,两位就这么在他棺椁之前你侬我侬,未免令人寒心吧。
牧云凉似有所察觉,微微皱眉,唤了小灵将雪玉儿搀好,搀到旁边。尔后命人打开墓穴,将盛放着韩新亭与尹红莲的棺椁缓缓落下去。
生不能同床,死则同棺同穴。若尹红莲地下有知,不知可会心有所慰?爱一个人,却用错了方式,以至于伤人伤己,将好生生的佳配变成了怨偶。细思而来,徒令人扼腕叹息。
日头西落,天际红霞似血,漫了半边天。
牧云凉见时辰已到,抬手正要下令合墓门,这时,一众孝衣的人群中寒光陡闪,有道身影一窜而出,直扑向墓门旁边的雪玉儿。
雪玉儿一声惊叫,来不及躲闪,转瞬间便落入那人之手。
这人亦是一身孝衣,戴着麻布帽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正是韩府的管家尹清。
此刻尹清执着一把出鞘利刀,刀刃横在雪玉儿脖颈之上,目露凶狠,环顾众人道:“此案为什么不查?我家大小姐难道就这样白白死了,白白死了!你们不查,我来查!”
他将刀刃又横入那如玉似雪的肌肤一寸,双目充血,厉声道:“今日我们就将此案说个清楚,今日,我们就看看这个贱人的真面目。”
牧云凉立于众人之前,冷了脸,拂袖道:“大胆尹清,本官说了此案线索全断,业已了结。你若不服,可由大理寺向朝廷上诉,何竟敢挟人质要胁!”他缓了声音,“念你与韩尹氏主仆情深,本官暂不追究。速放开人质,不然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尹清冷声大笑,讽道:“国师大人如此袒护这贱人,难不成也为美色所惑?”他啧啧两声,“是了是了,刚才你们两人不正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好不亲热吗?韩大人还没下葬呢,国师大人就这么急不可待地要怜香惜玉?”
牧云凉眼底翻出冷意,挥手下令:“我再说最后一遍,速放开人质。”围在左右的京中兵会意,弯弓搭箭,森然箭镞直指尹清。
尹清非但不放,反而转身挟着雪玉儿退向墓穴处,以高高突出的墓门作掩,掩住自己的后背,又将雪玉儿推在身前为挡,刀刃逼着那雪白肌肤,四顾着大声嘶喊,声声控诉:“这案子为什么不查?你们逼死了我家大小姐,却放真凶逍遥法外。这笔债尹清就算死也要替大小姐讨回来!”
“我家大小姐是冤枉的,她从未想过杀姑爷。那天傍晚,她是找了我,但不是要同我合谋陷害这贱人……”
数日前,韩府,晚膳之后。
暮霭沉下,夜色降临,尹清燃了灯,正一页页翻着账本,计算着这两个月的府中收支。这时有人传“夫人到了”,他忙迎出去。
跟随尹红莲多年,他颇知她的心事,见她脸色沉得不像样子,知可能有大事,忙将她让入房中,并关上房门,道:“夫人可有事吩咐小人?”
尹红莲沉着脸,冷笑两声:“尹清,我们在这里的日子怕是到头了。韩新亭刚才找了我,说我不必再留在这里,他要我走。”
他知她对韩新亭的情意,不由一惊:“夫人,你……”
尹红莲眼中闪出爱恨交织的光芒,冷笑数声,方道:“我不甘心,刺了他一刀。”
他不敢多问,沉默地听着。
似乎将要窒息一般,尹红莲按着心口,美艳面容几分扭曲,仿佛极度痛苦。眼中泪珠亦随之哗哗地落。
许久,她方收了泪,掩面长叹道:“罢了罢了。他在书房,不知会不会唤人包扎,尹清你暂拿些伤药送去吧。”
他忙应下,翻出止血药膏,又取了一叠纱布,正要快步离开。
尹红莲又叫住他:“书房里灯盏的灯油不足了,你顺便添满吧。他喜欢读那些字眼密密麻麻的古书,灯光不够亮的话会看得吃力。”
他脚步顿下,心中五味杂陈:“夫人,你……这是何必呢?”
泪珠又滚下来,尹红莲用手背沾了沾,道:“你去吧。”
他揣着药膏和纱布,又提了一壶灯油,快步赶来书房。何九和樊武正守在院外,见他到来,笑问道:“尹管家有何事?”
他扬了扬手中油壶:“夫人说大人书房中灯油不足了,要我前去添满。”
何九两人放了行,叹道:“尹清,你是夫人带来的,你的话她应能听得进去。你多劝劝夫人,别让夫人总跟大人较着劲行事,伤人也伤己,何必呢?当初夫人若能服个软,认了错,两人又岂能闹到今天这地步?”
他心中也跟着酸:“夫人那性子,唉——”他摇了摇头,进了院子。
院子中未燃灯火,黑乎乎的。唯有前方书房中亮着,黯淡光线从雕花窗户处映出,将夜色晕淡些许。
他走上前,敲响房门:“大人,小人是尹清,过来添灯油。”
房中无人应答。
他又敲了几下:“大人,小人尹清来添灯油。”语未毕,听得哗啦一声,一道影子自窗前一闪而过,眨眼间便窜入黑暗中不见影踪。他骇了一跳,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将门敲得更急更重:“大人,小人尹清来添灯油。”
无人应答。
他记起大小姐说得那句话,“我不甘心,刺了他一刀”,难不成……他心中惊骇,忙推门而入,抬眼正见韩新亭阖眼坐在书桌后,心口插着一把刀,襟前全是血。
他一惊,差点将油壶给跌了。他是尹红莲一手带出来的,所以也学到几分她的冷静,遇事不慌张。深吸一口气,他轻叫几声“大人”,见韩新亭一无所应,方小心地向前,试了试对方鼻息。
触手已无温息。他心中咯噔一声,顿时凉了个透,额际冷汗涔涔而下。
他不多声张,小心地退出去,掩上房门,又一路退出院子。
夜色浓,遮下未及掩饰的慌张。
何九两人见到他,笑道:“灯油添好了?”
他点点头,稳着声音:“好了。大人正在琢磨新得的古刀,说无事别让人前去扰他。”
何九两人立得笔直,道:“晓得了。”
待离开何九两人视线,他方散去强作的镇定,发足狂奔,一路奔回自己房间,见尹红莲已不在,想必是已经回她的院子。
他粗喘几口气,放下油壶,四顾望了望,见无人便急急再出门,行向尹红莲所在的东院,敲开门,见到自家大小姐,他抖抖索索地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大人,他,他……”
“他怎么了?”
“他,死了。”
“啪”的一声,正收拾着的包袱自手中跌落,尹红莲面色煞白无半丝血色,直直地看向自己的双手,目光抖得不成样子。
好一会儿,她方有了反应,眼底如死灰,一步步向后退,绝望着低喃出声:“我杀了他,我杀了自己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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