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趁人之危
云虚子从宫千行怀中将她接过来。小小的身子如同白面团子,肉乎乎圆润润,抱起来手感格外好。他俯身,脸贴向她的面颊,感受着渐渐变冷的温度。这一刻,他突地茫然了,第一次对自己走的路有了怀疑。他是道士,斩妖除魔乃本职所在。然而所有的妖都该杀吗?所有的魔都罪无可赦吗?
犹记得,师尊当初将太阿神光剑与观主之位一并传与他时,问:天道渺渺,人道茫茫。何为天之道,何为人之道?
他答:天之道,一阴一阳,阴阳相生故有天地。人之道,一正一邪,正邪消长故有人间。
师尊再问:何为有道,何为无道?汝应于二者间如何自处?
他答:道即为道,道法自然。合道即为有道,不合道即为无道。有道顺之,无道断之,我当替天行道义不容辞!
师尊问:生老病死可是道?阴阳轮回可是道?
他答:是。
师尊问:得道之人可成仙。仙者永生不老,轮回不入。如此而论,修道可是有道?
他语塞。
师尊笑道:老幺,你虽然年纪最少,但聪颖灵透能悟道,心思坚定能守道,将来定比你诸位师兄走得更远。然而纵使你踏遍万水千山,阅尽世间百态,倘不亲经悲欢离合,不亲历爱恨痴嗔,对这人间终究是雾里看花,体味不到其中真谛。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才有资格说看不看得破,才能说放不放得下。
他那颗一向坚定的心晃了一晃:师尊,我……
师尊将太阿神光剑放入他手中:大道三千,无有不同。成神成魔,唯在己心。老幺,你的路还很长,事情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开。那时,为师只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明白要行的道,然后坦然地走下去。
看清自己的心,明白要行的道……
云虚子将这两句话含在舌尖上品味数番,低头看怀中的她,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看不清自己的心,已偏离最初要行的道。犹记得,当年云鼎山上,他于千万人前诉此生志向:唯不负虚名,斩妖魔鬼怪,除魑魅魍魉!
而现在,他却带了只妖做徒儿,守她护她,点拨她教导她,为她的不求上进而焦头烂额,为她的一言一行而妄动喜怒,为此刻错手杀她而悔恨万分,为她即将消亡而难过得无以复加。
这一刻,他不知自己究竟要行何种道。
她躺在他怀中,面色惨白,妖力不断消散。不多时,便不能维持全然的人类形态。莹润白芒自剑伤处大片大片地溢出,放佛流淌的血液一般。
阔袖一拂,掩了她即将变化的形态,云虚子抱紧她,踏步往回走,大声道:“备道场,悬七七四十九道灵符,外着九人看护,各执皂旗,穿皂衣。非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死!”
宫千行跟上去:“道长,你这是……”
“续命!”
宫千行欲言又止:“她是……”妖。
云虚子没有回头,只脚步顿了一顿:“小十是我的弟子!”无论是人是妖,她首先是他的徒儿,这些年唯一的徒弟。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牧云凉为什么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宠。因为她是他的徒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一声“师父”不是白白喊出来,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
二十余年,他斩过许多妖,收过许多妖,但却是第一次要真真正正地救一只妖。他要救她,他绝不要她死。如果说要看清自己的心,那么这便是他此刻的心念,清晰入骨。
偏院之中,幔帐扯开围了四面八方。道场匆匆铺就,灵符依着星位而悬,布成奇妙的星空模样。另选九名护卫守在场外,不放闲杂人等进入。
光芒迅速消散,她的身子亦随之而缩小,将变化出石头形状。
云虚子披发赤足,以剑指天,绕着她踏出北斗七星方位。尔后剑尖一转,右手两指并拢划上剑刃,划得鲜血汹涌而出,浇向灵力外散的她。同时引天地之气注入那渐渐萎缩的身子,念咒符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三魂永久,魄无丧倾。以命续命,以灵代灵。急急如律令!”
反复数遍。
天地灵气为强大的法力和意念所吸引,聚成漩涡状源源地集往道场,不断地灌入她的身体。以鲜血滋养,以天地之气盈护。慢慢的,她又化出了完整的人形,惨白的面容也开始一点点晕出血色。
云虚子见法事有效,一边集中精神引天地灵气,一边索性握上剑刃,让血顺着剑刃落得更急,任她吸吮修复裂出纹路的身体。她是一只刚修成形的小妖,救她一命虽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
日斜了,日落了。天昏了,天黑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恢复成白生生的少女模样,小巧的鼻翼翕动,长长的睫毛轻翘,肉嘟嘟的小嘴撅着似有几分不满,俏皮又可爱。
云虚子扔开佩剑,屈身将她轻轻抱起,放在早已安置好的床上,又拉了薄被替她盖上。做完这些事情,他已满头虚汗,足底踉跄,扶着床沿方才稳住。行续命之事,为逆天之数,不仅大大有损身体和修为,甚至还有可能影响他的命道。
倚着床沿,守着床上的她,云虚子盘膝坐下,双掌合于身前,上下相覆,意欲将体内的气运行数周天,以疗治极度虚弱的伤体。
然而他阖上眼目将入定之时,左侧脖颈间隐隐泛出红光。须臾间红光凝结,化为两点蛇牙咬痕,赫然是那天归夜光张口咬下所致。
夜光阁中,他倾身向前,要听她嘱托带出的话。孰料归夜光却趁机一口咬下。当时他并未察觉到杀气,只觉脖颈间一疼,所以没有多问。出了夜光阁后,他伸手摸去,脖颈间已无半点痕迹。
他是个很随和很洒脱的人,从不将小事放在心上;也是个很刁钻很任性的人,做起事来顺性而为,从不理世人的眼光与见识。
比起一壶酒一柄剑孤独地走江湖,他更喜欢到热闹之处,与形形□□的人打交道,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旁观着他人的爱恨情仇贪嗔痴怨,以遍观世间百态,了悟大道无名、无情、无常形。
所以,这人间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老人也好小孩也罢,他与他们统统谈得欢谈得来。不过论起深交的朋友,其实寥寥可数。真正的修道者,乃是能断七情绝六欲,对一切事只做旁观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见多了世事,勘透了世情,知有些人可深交,有些人可浅交,有些人最好不交。牧云凉属于最好不交的这一列,归夜光也属于这一列。
当初自视甚高,偏要结交牧云凉,现在他已尝到苦头。若再来一个归夜光,他这辈子就别想得道飞升了。所以他与她相处全如交易一般,她替他做了一件事,他立刻将这人情还了,落得自身干净。
云虚子想与归夜光划清界限,最好老死不相见。然而归夜光却不这么想。当点点红光凝出曾经的咬痕时,归夜光也很自然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梦境很简单。他一向是个简单坦荡的人,不愿费心思勾勒复杂的世界。梦中一座山,一片树林,他则盘膝坐于林间,通天地之气,阖目专心修行。
归夜光出现在他面前。一袭如水般丝滑的黑袍,裹出高挑且玲珑有致的身姿,偏又戴一副张牙舞爪的傩神面具,让人忍不住想取下面具,一窥清冷眉目间的妖冶风情。
“道长,又见面了。”归夜光撩开裙摆,优雅地屈身,靠在他耳畔吐气如兰。
云虚子阖着眼睛,打坐不看来人:“阁主有事?”
“没什么事。只是……”归夜光身子一转,十分大方自然地偎入他怀中,轻舒藕臂揽上他的脖颈,“想你了。”
云虚子:“……”
归夜光挨上去,冰冷的傩面具几乎贴到他的侧脸:“你,有没有想我?”
云虚子端坐不动:“请阁主自重。”
归夜光笑了,笑得又娇媚又嘲讽:“道长修为深厚,难道连这点女色蛊惑都承受不住?”
云虚子:“……”
指尖按上他的脸,又自面庞滑到下巴,滑过咽喉,一点点下落……她偎在他怀中,像撩人的一汪水。
云虚子叹:“阁主,趁人之危非君子之道。若要试探在下修为,还请改日再来。”行续命之术,堪堪救得小十回来,他此刻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力都极度虚弱。
归夜光揽着他的脖颈,唇几乎触到他的唇:“不巧了,本阁主就喜欢今日今时,就喜欢趁你之危。”面具下,黑润的瞳子慢慢化成一黑一绿,眼中闪出幽幽的光。食指微屈,心念甫动,草木山林亭台楼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生长着、拔地而出,片刻间已造出一模一样的夜光阁。
将袖一拂,周身依次变出闺房、梳妆台、桌椅、床榻、屏风、帘幕等物。她与他则处在重重叠叠的床帐之后,处在松软宽大的床中央。归夜光长跪而起,将身子慢慢贴向他,耳鬓厮磨:“道长,你也会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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