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团扇
所谓病去如抽丝, 王徽身体底子虽好,却毕竟中毒时间太长, 且中毒时年纪又小,要彻底调理痊愈只怕耗时漫长。
好在她自己并不着急,只把兰氏带来的那些点心果子送到了西跨院, 以便白蕖时时研究配药, 同时还嘱咐他,制药不急, 抽空便可,重要的是不能耽误了每日的课业任务。
自那日王氏夫妇上门之后,兰氏又派人过来送了几次东西, 有吃的有用的, 王徽倒也没拒绝, 只接了东西就送到白蕖那里,果不其然, 不仅吃的东西样样带毒,连用的东西也不干净,或是在药水里煮过的帕子,或是掺了药的脂粉,又或是塞了药草的粗盐枕头……花样繁多, 不一而足。
送了这么三四次之后, 王徽就烦不胜烦, 终于稍稍松了口, 让来送东西的婆子带话回去, 说是送来的东西自己都尝了,很喜欢,要慢慢吃,等吃完了再遣人回娘家要。
这话一带过去,兰氏才终于消停了。
就这般平平静静又过了半个多月,十月初的时候,付贵妃终于遣人从宫里给王徽送了东西。
正是七年前她有孕时万分珍爱的那把团扇。
王徽就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很普通的一把扇子,乌木为柄,素绢为地,上面绘了花鸟博古图,只因年岁久了,系在扇柄上的翠绿流苏已然褪色,扇坠子也不知去向。
凑到鼻端闻闻,又伸舌一舔,并没什么味道。
想想也是,都隔了七年之久,就算这扇子上曾沾了什么药物,恐怕也早已挥干净,就算还有残留,这无色无味的,没有后世那些科技手段和化学仪器,只怕也很难化验出来到底是什么成分。
不过,也不是就全无办法。
今日在主院当值的是魏紫,王徽就扬声叫她进来,“让豆绿过来一趟。”
豆绿很快就来了,她没有带人|皮面具,素着一张小脸,穿了短打,额上微微见汗,显然方才正在锻炼。
她自知武艺方面是弱项,便咬紧了牙关在这上头多下功夫,虽然进益还是不大,但最起码那套军体拳是练熟了,平日使开来也是有板有眼;骑术虽不精,到底也算是掌握了基础技巧,不会一上马就摔下来。
而更难得的是,她现下对自己脸上的疤痕已不太在意,平日若要出入见外人,自会戴上面具,但在家的时候就一律不戴,下人们都老老实实的,绝没人敢多看一眼、多说半个字。
王徽对自己的教育成果颇为满意。
“主子有何吩咐?”豆绿就关切。
“坐。”王徽让小丫头端上茶点,而后又问,“那个疯丫头近日如何了?”
豆绿温柔细心,又最富智谋,自搬到紫金别院起,王徽就让她去负责那个疯婢的一应事务。
“是有了些起色,”豆绿就笑道,“平日里还是安静,与她说点简单的,倒也能应上几句,也知道喊饿,到了睡觉的时辰就自己跑床上躺下,身边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也都能认得了。”
“嗯……不错。”王徽拿起那把团扇在手里转了两圈,交到豆绿手里,“待会你过去,寻个由头把她支开,再把这扇子放到她床上。”
“主子这是?”豆绿睁大一双明眸,面露不解。
王徽就让她站到身边,附耳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
豆绿神色严肃起来,躬身应了,又低声问道:“可是与七年前贵妃小产之事有关?”
眼下王徽身边的几个妹子,再加上一个白蕖,要么受她恩惠,要么得她相助,都是相识于微时、互相扶持着才走到今天,背叛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故而这些事她也不会瞒着他们,有时还会特意讲出来,作为题目来考较这些部下的智计谋略。
“正是。”王徽点点头,想了想,又吩咐道,“这两日你就辛苦些,把她盯紧了,她若要什么东西,就都给她;要做什么,也不要拦着她,只盯紧点就是了……随时过来回禀,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属下记下了。”豆绿笑了笑,又行个礼,添了一句,“主子这计策实在是妙,如此一来,便算那丫头还是疯疯癫癫的,咱们多半也能撬开她的嘴了。”
自从离了定国公府,王徽就命他们摒弃了“婢子”“妾身”“小人”之类的自称,而一律改用“属下”二字;对她的称呼也再不许用“少夫人”,只叫“主子”。
王徽笑着挥挥手,“行了,这便去吧,练武别太累着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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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豆绿就过来回禀,说是那疯丫头一见扇子就吓得半死,可虽然害怕,还是忙不迭把东西捞到怀里牢牢抱着,而后在屋里坐了一夜,嘴里念念有词,直到清晨才疲惫睡去。
然而她念叨的声音太小,豆绿怕暴露行迹,也不敢进屋,更不能假手他人,故而并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王徽表示无妨,让她回去继续盯梢。
第三天,疯丫头竟好似恢复了几分神智,跟豆绿要了个铜盆,又要了个小炉子,而后蹲在房里安静呆了一整日。
第四天,疯丫头要了火折子,把小炉子点燃了,又往铜盆里添了水,而后鬼鬼祟祟跑到院子里挖了些草叶泥土,洒到盆里,再把团扇丢到里面煮。
待水开了,她就把扇子捞出来,好像不怕烫一般,就那么紧紧握在手里,放到了隔壁碧纱橱后面的小榻上。
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神情惊恐、形态诡秘,时不时左顾右盼,好似生怕被人现一般,嘴里一直念叨着,仿佛身边有什么人一直看着她一般。
这样瞧着,倒还真有几分恐怖。
王徽听完豆绿回禀,细细一想,就露出了笑容。
“……果然,这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这小丫头身上。”她又朝豆绿笑笑,“好了,便是今晚,我要在那疯丫头房里过夜,记着,到时候不管屋里有什么响动,都不许有人进去。”
豆绿眨眨眼,脸上流露一丝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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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王徽换了深色短打,趁那疯婢出去吃饭的当口潜进了她卧房里,藏身在槅扇后头。
待到疯婢回了房,只剩她一人的时候,王徽就忽然走出去,动作飞快一掌劈出,掌风扇灭了烛火。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那疯丫头本来还神情呆滞地念念有词,冷不防一下忽然灯灭,顿时骇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瑟瑟抖。
王徽就走出去,压低了嗓门道:“叫什么叫!不认得我了?”
疯婢抖了半晌,哆哆嗦嗦出两个颤音:“谁……谁?”
“蠢东西!”王徽低声斥道,“我是盈袖!”
话音一落,疯丫头顿时一静,呆了一刻,忽然就钻出被子爬下床来,乱七八糟行了个礼,絮絮说道,“盈袖姐姐!盈袖姐姐……您来了!可是皇——那位贵人有什么吩咐?”
说到“皇”字之时猛然顿住,又换了称谓,语音微微颤抖,显是心中害怕。
王徽心念一转,并不答她的话,只问道:“你先别废话,那扇子……你可弄好了?”
“好了好了,都好了!您放心!”她点头如捣蒜,说话又快又清晰,浑不像是有癔症的样子,“红儿都做了,红儿什么都没忘!”
原来是名叫红儿。
王徽装模作样“嗯”了一声,想起她拔草煮扇的诡异行径,就又问,“……可用那水煮过了?”
“煮过了,您放心!”声音有些大,带了隐隐的邀功。
王徽想了想,继续套话,“……如此自是最好,只是贵人忧心你办事不力,就让我多关照几句,那水里都煮了什么?你可能说得上来?”
“自然!婢子记得清清楚楚——”红儿莫名露出一丝笑意,眼睛亮,屋外有幽暗的光线透进来,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和骷髅般的鼻骨孔洞,显得越狞恶,“就是您给的那些药材,狗核桃汁子加上御米壳磨的面子,每隔三日就要把扇子拿出来煮一遭,然后再还给贵妃娘娘贴身放着……红儿都做好了,红儿什么都没忘,红儿都做好了……”
而后她就一直念叨这两句话,说个不休,眼神渐渐涣散,嘴角诡异的笑容却始终未散。
多半是癔症又作了。
王徽微微皱眉,有些犯难,知道那扇子上浸润的药物成分,只是她今晚的目的之一而已,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工作,如果不能在今晚一举成功,恐怕就又要耽误好些时间了。
她眼睛一眯,心念电转,主意已定,忽然踏出一步,一手捏住红儿下巴,一手从靴筒里拔出柄匕,雪亮刀光一闪而过,顿时晃得红儿闭上了眼。
“你办事毛毛躁躁,又险些露了行藏,娘娘很是不满。”王徽声音低哑阴沉,带了几分危险,“她用不着你了,我今日就是要过来送你一程!”
红儿浑身一僵,嘴角笑容蓦地消失,直勾勾盯着王徽看了一会,忽然爆出一声尖叫,力挣开她的手,手脚并用朝后爬去,边跑边杀猪般哭嚎。
王徽凝神细听,总算约略听出了她嚎的是什么。
“盈袖姐姐……你不能——你不能杀我!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吧,红儿以后必定加倍小心!”她哭得泪水四溅,没有鼻翼的鼻孔里流出两行鼻涕来。
王徽不为所动,提着匕缓缓走近。
红儿吓得半死,疯得更厉害了,忽然叫道:“盈袖姐姐!您——您忘了您的亲妹子了吗!您以前不是说过,红儿长得很像您亲妹妹吗!在我心里您就像我亲姐姐一般——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长得像不像你妹妹,我是你妹妹,我是你妹妹,你不能杀我……”
一边说一边抱住王徽大腿,把那张恶鬼一般的脸庞使劲往上凑。
王徽微微敛眸,迅提炼推理着信息,手上动作却不停,依旧高高举着匕。
只听滴滴答答水声响起,鼻端就闻到了一股骚臭。
竟是把这疯婢吓尿了。
王徽不语,走近几步,忽然放下了手,低声道:“也罢,你既长了我亲妹子的容貌,我确是下不了手杀你……那便毁了你这张脸,然后送你远远地离开罢,日后……再不要回来。”
一手抬起,冰冷的刀尖已经触到了红儿脸上。
红儿吓得尖叫都不会了,呆愣半晌,忽然猛地推开王徽,连滚带爬往门边跑,边跑边喊,“小李子!李有福!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叫你干爹来!我不要……我不要!”
门并没锁,她一把推开,早被守在外面的魏紫姚黄双双制住。
王徽走出去,淡淡吩咐,“好生安抚安抚,她今夜吓得不轻——方才没人过来吧?”
魏紫拱手,“主子放心,属下两人一直在此处守着,绝对没有旁人。”
王徽点点头,道:“你们辛苦,我一个人走走,莫要跟来。”
说罢就缓步出了门,慢慢走出了南偏院。
一边走,一边就在心里慢慢勾勒这件事的轮廓,经过这一番逼问,也算是大致了解了当年之事。
这个红儿只怕是穆皇后安插在庆熹宫的钉子,自付贵妃怀孕后,便一直定期用毒水熬煮扇子,再奉给贵妃使用。
到后来自然是要被灭口的下场,可估计她毁容前的相貌长得像盈袖的亲妹妹,故而盈袖就放了她一马,只毁了她容貌,再把她卖给南洋或是番邦的奴隶贩子之类的。
也算是逃过了杀身之祸。
而那所谓的狗核桃和御米壳么……倒也不陌生,它们的大名在后世可谓人尽皆知、臭名昭著。
狗核桃就是曼陀罗,能提炼出阿托品和颠茄素;至于御米壳——那自然就是罂粟了。
都是毒性极大又容易上瘾的药物。
也亏得不是直接吸食,只是皮肤和呼吸接触而已,付贵妃瘾头并没有太大,待小产后,没有人再煮那扇子害她,药力渐渐挥,也便自然而然“戒了毒”。
然而她腹中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了。
只怕是母亲在为那把毒扇子要生要死的时候,那小小胎儿就经不住母体吸收的药物毒性,就那样胎死腹中了。
付贵妃小产,生下的多半是个死胎,跟当年王徽原主落入冰湖关系并不大。
这样一来的话,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皇子是生下来一阵之后才咽气的稳婆——只怕也是穆皇后的人。
却不知那稳婆如今何在?可还活着?
还有方才红儿脱口而出的什么“李有福小李子”,恐怕也是个重要人物,却不知他的干爹又是谁?能被人认干爹的内监,肯定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少不得还得进宫一趟问问付贵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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