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人言
回到房中, 王徽又拿出那纸合同来细细地看,一面看那名单,一面想着京中纷繁复杂的局势。
然而目光一转,却忽然瞥见那张纸右下角写了个极小的字, 凑近仔细一看,却是个小米粒那么大点的小写字母a。
王徽就稍稍扬起了眉毛。
用后世汉语拼音做暗语的法子, 她不仅教给了自己手下人, 邵云启、万衍和付贵妃等人也都学全了, 只有苏锷因为常年不在中土, 故而直到王徽离开金陵,也没找到机会教给他, 临走时就嘱咐邵云启代为传授。
而这个小a,就是说这张纸上另有乾坤的意思。
除了邵云启,别人只怕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王徽前后打量一番, 回忆自己跟邵云启的过往, 忽然心中一动,就去点了盏灯端过来,把那纸放在灯火上头烤。
果然, 过不多时, 纸面上就显出了褐色的字迹。
“……这鬼灵精, 倒会现学现卖。”王徽摇头笑叹一句, 就仔细去读那些葱字。
原来在她走后, 邵云启为安全计, 还是把李婉容女史和疯婢红儿接到了自己的住处照料, 紫金别院除了几个洒扫看门的下人之外,便再无其他人留下。
王徽再怎么说也是敕封的长乐县主,又在京里沸沸扬扬闹了一场和离案,且她又明摆着是付贵妃的人,地位就算再低,也终究是有一些知名度的。
故而在她不在金陵的这几年里,这样重要的两个线索人物,还是由草民邵龙骧亲自负责藏匿照顾的好。
而邵云启有一次同李女史闲聊的时候,就听她提起当年付婕妤小产的事情,那接生的稳婆后来其实没死,而是被割了舌头之后卖了,据说当时是去了山西、河北那一带,这些年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邵云启就想着这事不可谓不重要,刚好王徽又在北疆从军,查寻探访起来,总比他在金陵天高皇帝远的要强,就特地在合同纸上用葱汁写了暗语,让东皋给带了过来。
这事太过私密,牵扯的贵人太多,又是经年旧事,若不慎泄露出去,那后果自然不堪设想,故而他连东皋都没告诉,其实也是相信以王徽的细致和心计,是肯定能现这张合同里暗藏的玄机的。
“……阅后即焚,勿留,合同底单彼处另有存照。”这是邵云启写在最后的话。
王徽就把那张纸放在火苗上,一点点烧了。
看着火舌细细地舔舐,把洁白的宣纸渐渐变得焦黑扭曲,她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稳婆,自是要查的,只是却不急在一时,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付明日训兵之事。
昨夜跟云绿谈得细致,虽说有军功在身,但毕竟是女子,那些刺儿头自大惯了,就算明面上不敢不敬,但明儿一早,作为新上官初次点卯,某些不晓事的肯定是要送她一个下马威尝尝的。
刚好手里又多了二十万两现银,可谓是雪中送炭,日后这个小小千人队里的奖励机制,也是可以建起来了。
然而有奖必有惩,这如何惩罚么……就要看明日那些大头兵怎么个闹法了。
若是真的玩儿过头了的话——
王徽眼睛微微一眯,笑容加深。
她也不介意按着军法来,杀几只鸡吓吓猴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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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栓原本是阳和所副将孔铎麾下的一名亲卫,就在这日晌午时候,他和几个弟兄一道去大营告兵板上看了告示,那上头贴了好大一张白纸,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全是此次拨划给那个姓王的女参军手底下的人员。
李大栓非常沮丧地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几个弟兄却并没入选,一个个又是庆幸又是幸灾乐祸,笑骂一阵过后,瞧他那臊眉耷眼的样子实在难看,也就淡了嘲笑的兴致,一个个掏心挖肺地说起体己话来。
“那臭娘们,立了个什么小小功劳,就敢压在大老爷们头上撒尿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老李,你甭难过,听兄弟一句话,明儿早晨点卯,你就蒙被窝里睡大头觉,去他娘的!那贱娘们还敢怎么地不成?”
“就是就是,这么一千好几号人呢,不服气的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个,肯定都起不来床的,就算到时候有什么事,那也是法不责众……”
“咱们李哥英雄一世,不能就让这么个小娘们骑咱头上!走,今儿兄弟请客,李哥喝一盅不?”
“嘿嘿,听说那娘们手底下还有几个小娘们,长得还挺不错的,哎你们说你们说,她们嘴上没毛,不知道下头那毛多不多……”
“……兴许还没毛呢!”
就开始聚在一处嘴巴不干不净起来。
李大栓心中虽然憋屈,却是个老实头,那姓王的虽是女子,却到底杀过敌立过功,眼下虽然名头上是个参军,却掌了把总的权,无论如何都是他们的上官,眼下却被他们拿到嘴里来这样猥亵议论……
李大栓就有点不舒服,半开玩笑地阻住了,然后拉扯着一众弟兄出去喝酒吃肉。
张之涣治下很严,他们虽是小小放纵一回,却到底不敢多喝,只略微解馋而已,倒是狠狠心置办了好些足料的荤菜,众人吃了个痛快。
一顿饭吃到太阳落山才回还,几个弟兄住在不同的营帐,就在大营门口各自散了,李大栓就慢悠悠溜达着往回走。
天气晴好,西天的晚霞辉煌绚烂,灿若云荼,然而美景却丝毫不能改善他的坏心情。
唉……难不成要以后真就要听个娘们使唤了?
李大栓唉声叹气,刚走到营区拐角处,就见前头有几人迎面走了过来,一个个都气喘吁吁的,深秋时节,北地早已十分寒凉,这些人却是个个都满头大汗。
仔细一看,还是熟人。
“老胡,你们这是——”他就上前打招呼。
“哟,这不老李吗?”胡老六咧嘴笑开了,走过去拍他肩膀,“吃了没?我和几个弟兄去校场练了一下午,这不,才刚练完回来呢。”
李大栓不免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一番,骇笑,“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你胡老六出了名的惫懒,除非上官话,那是绝对不会往校场走一步的吧?”
胡老六就嘿嘿笑了几声,拿脏兮兮的汗巾子擦把脸,笑道:“这不是明儿就要换新上峰了嘛,肯定也是要考较一番,排个列次……我们几个平日疏懒了锻炼,想着就算不能往高里走,怎么也不能新上官面前出丑不是?这不,就临时抱抱佛脚……”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小伙子就吐了吐舌头,插话道:“六哥你就少说漂亮话了,哥几个谁不知道谁啊,你这一天恨不能往死里练的,不就是想着明儿在上官跟前好露个脸吗?我早说过,上官那可是真英雄,就你那两下子,她老人家还真不一定放在眼里……”
“就是,当初六哥考核的时候还为难人家来着,那十两银子还了没有啊六哥?”
“去你们的,六哥早就痛改前非了,嘴上逞英雄,心里头早把上官捧到头顶上天天叩拜……”
剩下几个兵士就嬉笑着鼓噪起来,到底熟惯了,胡老六也不跟他们生气,带着笑叱骂了几句。
李大栓在旁却看呆了眼。
他早知道隋副将手底下有七十来个亲卫,是那次血战之后少数几个生还的,回来之后,虽然没在职衔上得到升迁,却人人都领了好大一份赏金,足足够他们一年份的饷银花用了,当时他心里还特别羡慕,想着自己若是当日也在场,定然能杀更多的鞑子,拿更丰厚的赏赐。
可、可——为何这些人都……一副很崇拜那女参军的样子啊?
难道那娘们有三头六臂不成?
“……你们就不觉着窝囊?”他愣头愣脑问,“堂堂七尺男儿,屈居那小女子麾下,被她使唤,给她卖命,你们——能忍?”
尤其胡老六,那可是刺儿头中的刺儿头啊!
他这话一说出来,几个兵士立刻就收了笑,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善。
那年轻小伙子刚要说话,就被胡老六一个手势阻住,然后上下打量了李大栓一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道:“上官以八十四人力克鞑子七千兵马,敌人全军覆没,这事儿,就没人跟你详说过?”
李大栓皱了眉,“不就是火攻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你们这七十多号人恨不能见了人就拉过来大吹特吹,估计连伙房浆洗房那群娘们都知道出了这么个‘女英雄’了。”
就在“女英雄”三个字上格外咬重了语气。
有几个暴脾气的,听他语气轻佻,眉毛一竖就要上前去。
胡老六到底把人拽住了,只他脾气也不怎么柔和,又瞟了李大栓一眼,冷笑,“听听,弟兄们,听听啊,他方才说什么?不,就,是,火,攻,吗?”
那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李大栓又是个什么东西?还‘不就是火攻吗’,你倒是给我攻一个试试啊?那时候那情形,你不吓尿了裤子就算你英雄好汉!”
李大栓到底脾气软一些,看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们几个愿意扒着女人裤头吃软饭,我老李可受不得这委屈。明儿点卯我是肯定不会去的,你们哥几个随意,我先撤了。”
说完就要转身走人。
“你——”到底也算相识一场,便算言语间怠慢了心里崇敬的英雄,胡老六却还是想劝他一劝。
“六哥,甭费劲了。”那年轻汉子一把拉住胡老六,冷笑连连,故意放大声音道,“咱们上官虽说是个女子,手段却是一等一的狠,想当日那逃兵,教她手下濮阳姑娘一箭射死,那是毫不手软……咱自己顾好自己就得了,明儿早兄弟倒要看看,这一批人里头能掉几个脑袋!”
话一说完,就连拉带拽地把胡老六几人扯走了。
李大栓却愣在了当地,一时作声不得。
心头乱七八糟想了好半晌,终于慢吞吞趿拉着步子回了营帐,也没什么心情与同袍聊天玩笑,只洗一洗,就心事重重躺下了。
沉吟良久,睡意终于渐渐袭来,迷糊过去的前一刻,他已是犹犹豫豫地做了个决定。
……罢了,明儿——还是按时去点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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