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流火
夜幕渐渐低垂, 绵绵草原一点点被长生天笼进了夜色的怀抱中。
金察头领、可汗亲封左谷蠡王阿其根正坐在桌前, 手中拿着一把弯刀,刀鞘镶金嵌玉,华贵非常。
他爱惜地摸摸刀鞘, 缓缓抽出来, 刀身在烛火映衬下折射出雪亮寒光, 好似照得整间毡房都冷了下去。
阿其根的长子图鲁立于一旁,瞅着父亲的神情, 轻声道:“父王还在思念大当户吗?”
阿其根叹口气,收刀回鞘, 点了点头。
半年前战死在阳和口外的金察大将昂日格, 虽然年轻, 却一身是胆,骁勇善战, 生前立下战功无数,一直是阿其根和左贤王跟前的红人, 二十来岁就被封为大当户,实在是柔然军中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
阿其根喜他为族人争光,极为器重他, 对他的欣赏更甚于自己几个儿子,不仅事事抬举, 甚至还不顾身份年龄, 与昂日格结为了忘年安答。
“这把‘朝日格图’, 历来是我金察族第一勇士的佩刀, ”他低声道,“本王半年前就许诺过,待安答凯旋,就把这柄刀亲自送给他。”
图鲁不知如何出言宽慰,沉默半晌,到底憋出一句,“父王切莫伤心,左贤王已报给了大汗知晓,大当户不会白死的,待到今年秋天,上京自会下派援军,定要那些南人亲口咽下自己种出的苦果!”
一面说一面激动起来,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抱拳道:“父王!图鲁请缨为大当户一战!今秋定要生擒那‘俅特格王’,用他的脑袋盛满美酒,祭洒在大当户坟前,一雪此恨!”
在这些深居草原,从未目睹王徽真人的柔然人心目中,一直还当她是男子,故而用本族语言交谈之时,也对她用了男人的称谓。
“好,好……你快起来!”阿其根放下宝刀,颤巍巍把儿子扶起来,拍拍他肩膀,正待勉励几句,却忽闻帐外传来喧闹声。
“怎么回事?”图鲁眉头一皱。
正疑惑间,木门却被推开,一个侍女探进头来,“大台吉!神迹、神迹啊!长生天显灵——”一面说一面匆匆跑了出去。
“她说什么?”阿其根没反应过来。
“什么神迹……”图鲁犹豫着开口,“长生天显灵?看她倒不像是被吓着的样子。”
“走,出去看看。”阿其根拍拍儿子的手,两人一同走出了帐外。
外面已然夜幕四合,今晚也是个好天气,没有月亮,却十分晴朗,夜空之上依然缀满繁星。
然而比起天上的星星,整个金察部大营才更像是银河汇入了人间。
只见远远近近皆有无数的萤火虫飞舞,只它们并非漫无目的地飞行,而好像是自有目的一般,一群群飞往某个所在,继而聚集停留在那处,再也不肯散去。
放眼望去,整个大营少说也有数百处这样的“萤火光斑”,大的如同磨盘,小的也如面盆,期间还不断有新的萤火6续飞来,前仆后继一般朝这些“光斑”飞去。
营地周围燃烧的火把也在这美丽的萤光照耀下黯然失色,大块大块的萤火光斑仿佛一盏盏明灯,照亮了这片土地,也照亮了许许多多柔然人的笑脸。
星辰落入凡间,其美也若此,恍惚难辨是真是幻。
年轻人们就开始纵情欢歌笑语,年长的也开出美酒佳肴观赏这神迹一般的奇特景象,更有些虔诚的,早已四肢着地,一遍遍朝天磕着响头,嘴里念念有词。
“父王,快看!”图鲁也十分高兴,环顾一圈,惊喜道,“这些虫子都停在咱们的马厩外头!这定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神迹!来年我柔然必能马背上得丰收啊!”
阿其根也一样兴奋,作为土生土长的草原人,生于斯长于斯,怎么也快五十年了,萤火虫自然见过不少,然而这样壮美而瑰丽的奇景,却也是生平头一次见到。
虫豸无知,向来也不过胡乱飞行罢了,却如何又能自寻方向?
除了神迹下凡、长生天显灵,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左谷蠡王越想越是激动,忽然就觉眼眶一热,喃喃道:“安答……莫不是你在天有灵,来保佑我族今秋必得大胜的?”
这般想着,就越悲喜交加,忍不住高声大呼,“天佑我柔然!天佑我金察!”
一时间呼声传遍整个聚居地,金察人不论军民,不论老幼,都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天佑柔然!天佑金察!”
雄壮浑厚的声音一直远远传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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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后山上隐蔽的楚军自然也听了满耳朵。
“……他们这咋呼啥呢?疯疯癫癫的。”姚黄忍不住嫌弃。
向导常安就笑道:“回参军的话,这帮鞑子做美梦呢,喊的是‘天佑柔然,天佑金察’。”
姚黄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继而就大笑起来,只笑得打跌,好容易平静下来,又捂着肚子喊疼。
其余人也是笑着摇头。
“哈,还天佑他鞑子,滚他妈巴子的吧!”朱癸笑骂道,“待会送他们上了西天,自有人疼他宠他佑他!”
他们这几位将领说话的时候,都没有避着下头兵士,离得近的早听见了,顿时都笑起来。
“行了,都消停吧,省点力气,待会有你们打的。”王徽就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当心被山下人听见,那可真就是天佑他们鞑子了。”
到得此时,至少在这几千骑兵之中,她的声威已可说是极盛,纵使说话声音很轻,然而后头兵士看到她手势,都知道是上官要底下人安静,就立时全都缄口不言,整片树林前一刻还微有骚动,后一刻就寂静无声。
言出法随,令行禁止。
王徽十分满意,点点头,转过头回望山下那片如梦似幻的萤火。
那不是仙境,不是神迹,更不是长生天赐下的庇佑。
……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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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色再美,生活也终究要继续,金察人闹腾了半晚上,见那些萤火一直聚而不散,心中各自欣喜宽慰,只道是长生天眷顾长留,然而也实在是折腾累了,就连精力最旺盛的年轻人都再也撑不住,纷纷回了毡房。
时近三更,金察聚居地终于静了下来。
连日常守夜的军士也被这节日一般的气氛所染,饮了几坛美酒之后,一个个醉倒当地,人事不省。
连营地周围的火把,都被虔诚的牧民撤了下去,只道火光会玷污美丽的萤火,火苗更是会吓退这精灵一般的小虫子。
偌大一个金察营,竟再无一丝烟火,唯有大块大块各自散布的萤光微微闪烁,衬着天上的星光,草原儿女的梦只怕都是甜的。
阿其根也喝醉了,被两个侍女扶回毡房,心满意足躺在铺满了奢华毛皮的金床上,没再去管底下人的松懈。
长生天显灵降下神迹,有神庇佑的部族,又怎么会出事呢?
就当是过节吧……明日再重新整顿好了。
整个大营都落入了温暖的黑甜乡中,连牛羊仿佛都睡熟了。
没有人看到,营地后山之上,林莽之间,渐渐燃起了火光,仿佛有无数人马从那火光之后影影绰绰现出身来,一个个甲胄齐整,胯|下骏马昂撩蹄,不时出轻嘶。
王徽在最前头,座下战马打着响鼻,还用前蹄刨着地面,仿佛已按捺不住要奔驰冲杀一番。
她端坐于马背上,和所有人一样,弯弓搭箭,箭镞上燃着幽幽火苗,头盔面甲遮蔽之下,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带了一丝寒意,目光直指山下大帐旁边的马厩。
——准确来说,应该说是那块最大的萤火光斑。
“放、箭!”她扬声疾呼,不再掩饰声音。
话音未落,右手食中二指已轻轻放开,强韧的牛筋弓弦轻轻擦过白玉扳指,出哧的一声轻响。
无数带着烈火的箭矢从天而降,裹挟着风雷朝下疾驰而去,即便是夜色幽暗低垂,每个人的目标也是如此明朗。
那样又大又亮的萤火光斑,只消不是瞎子,再没有人能射偏。
美如梦幻仙境的萤光瞬间被夺命的红莲业火取代。
马厩牛栏上铺的是粗糙毡布,北地少雨,风大而干旱,周围又多粮草饲料,虽说比不过半年前烽火台之战的火硝粉,却也烧得极快,况且此次人手充足,足足两千支火箭齐,一波未平一波又至,足足射了三次,王徽才抬手叫了停。
马厩牛栏上的门栓早被王徽等人暗中砍断,牵缚马匹牛羊的缰绳早也被他们砍得藕断丝连,此刻牲畜被烈火所惊,有些更是被烧到了,剧痛之下顿时起狂来,稍微一挣就扯断了绳子,撞开栏门就往外冲去。
整个聚居地数百个马厩,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狂的牲畜撞了开来,然而放眼望去,哪儿哪儿都是浓烟烈火,无处不是炼狱,又有何处可逃?况且牲畜无知,受惊之下更是不管不顾,只知道瞅准了一个方向就狂奔而去。
无数毡房被撞开,许多平民的哈那太过轻巧,甚至被疯的牛马顶了个底朝天,露出里头正自酣睡的柔然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马蹄踩踏致死。
一时间整个大营几乎变成了修罗地狱,多少人还沉醉在长生天显灵的甜梦之中,就这样或被烧死,或被牛马踩死,更有些兵士侥幸爬起来,躲过了烈火,躲过了铁蹄,却被惊慌失措的同袍不辨敌我,一刀捅了个透心凉,就这样死在战友手下。
不过断断两炷香的工夫,宁静的聚居地就变作了屠宰场。
“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冲下去?”眼见此情此景,饶是冷静自持如濮阳荑,也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问。
“稍待片刻,等我号令。”王徽微笑着回答,火光照亮了她的战盔,也照进了那双千古无波的眼睛里,仿佛闪烁出别样的光辉。
这场战事能取得如今的成果,其实也是她一开始没有想到的。
在原本的计划中,她是打算扎营在山上,而后借着地势居高临下,让自己的人直接策马从山坡上冲下去,夜里敌军各自酣睡,不及防备,且大多数都是平民,就算再如何悍勇,也终究是及不上正经士兵。
她自不会丧心病狂地去屠杀平民,只消把军士干掉太半,再生擒了阿其根,这金察营自然也就破了。
然而当她看到萤火虫之后,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流萤飞舞,自有大半原因是为了求偶,那些光线暗淡的、腹部有一排光点的,自然是雌虫,而又大又亮的,当然就是雄虫。
若是取了雌虫体|液涂在马厩外围的毡布上,到了夜里——却又会生什么?
自然是引得无数雄虫飞扑而至,流连不去。
暗夜无光,本来不宜用弓箭,然而有了这样大群的萤火作为目标,那实在是想不射箭都不行了。
而流萤聚集,又必然会引得敌人军心松懈,敌营防备每放松一分,那都是他们手中的胜算。
到时牛马带着烈火满世界乱窜,都不消他们出手,只怕敌军在自己人手里都能死伤无数。
等火势稍小,他们再冲下去补刀就行了。
而阿其根身为领,必然能得到最严密的保护,倒是不用担心他也被踩死,还是有很大几率能够生擒的。
想至此,王徽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略微抬眸,看了一眼夜空。
天上星辰依旧宁谧恬静,眨着眼回望大地,浑不管人间几多烈火,几多鬼哭。
“随我——”她猛然抬起右手,继而狠狠向下一挥。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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