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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择冲


范颖,  字慎晖,  号择冲居士,现年五十三岁,嘉兴府海宁人氏,  历建平、咸宁、永嘉三朝,  少有才名。

        咸宁元年乡试中举,点为解元,  时年十三岁;中举后恰逢老母去世,他却并未如寻常举子一般继续苦读,反抛下诗书,背起行囊,离开家乡游历天下,足迹遍布蜀地西域、漠北南疆、藏地雪原,却并未写下一字游记,  只道万里风光自在心头,又何须笔墨为役,  徒增劳形。

        三年后归来,于咸宁四年会试下场,  笑看天下士子,  会元手到擒来,  殿试之上奏对自如,  舌灿莲花,  锦心绣口,  挥斥方遒,  咸宁帝激动非常,赞他“自古英雄出少年”,乃钦点为状元,免为庶吉士,直入翰林院修撰。

        时年不过十六岁。

        然而这范颖却生就一副狷介肚肠,在翰林院为官不过一年,即对官场大失所望,终有一日离了衙门,案上只余一套牙笏、官印、正七品靛青白犀官袍,并一纸薄笺,上书三个大字:“吾去也!”

        竟是拂衣弃袖、挂冠而去了。

        然而毕竟是京官,况且还是咸宁帝十分爱重的少年状元,这没头没尾的,连辞官折子都没上,自不可能如传说中风流古人一般拍拍屁股就走。

        咸宁帝当时就怒了,命人将那不知好歹的后生捉回来,耐着性子问几句是不是受委屈了,谁料十七岁的范大人直接来一句:“世间处处是修行,心有庙堂,草莽亦为庙堂;心无庙堂,庙堂亦为草莽!以臣之能,便远在江湖,亦能为君分忧,伏惟陛下深恤下情,准臣所奏。”

        ——就是想做“白衣卿相”嘛。

        对于这种双手捧着官爵到跟前人家都不收的惫懒货色,咸宁帝恨得牙痒痒,当时也是气昏了头,随便指了个由头就摘了范颖的乌纱,戴上手铐脚镣,投到天牢里“思过”去了。

        彼时范颖不过十七少年,读书考试做状元、游历名山大川、当官又下大狱,种种寻常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一件的事情,他几年之间竟全部玩了个遍,心下越想越是高兴,竟在黑黢黢的天牢里日日引吭高歌,好吃好睡好心情。

        他不是死囚,又有圣眷,送去的牢饭虽不说如何丰盛,却也颇能入口,在牢里呆了俩月,整个人竟还胖了一圈。

        范颖寒门出身,自幼失祜,全靠母亲拉扯大,然而老母又在他中举之后蹬腿了,如此一来,他就可谓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咸宁帝甚至不能以家人亲眷相胁逼他做官。

        到后来,还是当时的皇后看不过眼,私下里好生把皇帝劝了一番,说道这姓范的不过书读得好些、嘴皮子利索些,脾气却这样乖张,怕就算日后做了官,也要搅得公堂不宁,没准还会出大事呐……陛下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倒不如放他出去,陛下也可在文人士林中做个脸面。

        咸宁帝虽然爱惜范颖才华,但想想皇后说的也对,自己是天子,何必跟这么个狂生计较?天下英雄海了去了,岂又独缺范颖这么一个?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准了范颖辞官,把他放出天牢,从此以后便是白身了。

        范颖虽然辞了官,却因风骨高洁而在士林之中名声大噪,自古文人便是重德轻才,先头范颖十六岁点状元,虽然难得,却也不过是个会读书的神童罢了,而今这官一辞,立时便显出一身傲骨来,一时从者纷纷,更有许多公卿豪门之家递来帖子,欲聘他为西席。

        这范慎晖倒也不矫情,知道自己没了朝廷俸禄,吃饭是要问题,所幸大户人家手面都不小,给他定的束脩也远寻常士子标准,索性又当了十年西席,有了些积蓄之后,便辞了东家,在金陵建了一座书院,号“寒山书院”。

        时年范颖二十七岁。

        书院自然面向平民招生,虽然也要收束脩,却比寻常私塾要便宜一些,更好的是,书院里还有一座藏书楼,有点类似后世的图书馆,全部免费向平民开放,甚至女子也可入内借书,只消留好手记印信,在规定时限之内把书还回来就行。

        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范山长更会在书院内讲学半日,辟了个宽大的场子,讲学当日不收费,只消能在人满之前挤进来,就可免费听讲。

        这样讲了十几年,到了永嘉年间,范颖三十来岁的时候,士林对他的称呼已变成了“大儒择冲先生”。

        彼时书院越办越大,学生也越来越多,这范慎晖虽身不在庙堂,却已不知为朝廷培养了多少人才,不说历年的三元、进士,便是六部尚书、各地封疆大吏,甚至是中书省高官,都多有范门桃李在。

        若咸宁帝还活着,看到这样的景象,只怕也再不会惋惜范颖辞官,而只会庆幸他不在庙堂了。

        可择冲居士对朝廷的贡献,却远不止教书育人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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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宁十一年,江南几省瘟疫横行,不过半月,染病而死的人加起来就了两万,咸宁帝本人也染了疫症,病势沉重,眼看就要龙驭殡天。

        太医院束手无策,范颖却献出了昔年游历藏地时所录药方,面对诸王臣工诘问,夷然不惧,当场割下左手小指,血溅金殿,言道若陛下有事,草民当如此指。

        ——皇帝若被我药死,不用你们杀,我自个儿先自裁。

        一剂下去,果然药到病除,咸宁帝很快好转,而太医院也凭着这副藏医良方,彻底扫平了肆虐江南一个多月的险恶疫情。

        咸宁帝问范颖要何赏赐,范颖却不要金银珠玉,也不要高官厚禄,只求御赐一批新书充实寒山书院藏书楼,以供百姓往来借阅。

        帝允。

        咸宁十五年,帝病笃,诸王夺嫡,兵戈四起,柔然大军南下趁火打劫,连破雁门关、娘子关两座雄关,兵临太原府城下,再要越过黄河,也就离京城不远了,金陵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眼看大楚两百多年的基业就要不保。

        却还是范颖站了出来,他收拾收拾行李,飘然而去,半月之内抵达太原府,献妙策于守将,定计大破鞑子军,连打几轮胜仗,到底是把柔然人赶回了阴山以北。

        金陵诸事底定,咸宁帝崩,皇三子齐王郑济登基,改元永嘉。

        大楚总算又得了二十多年的喘息时间。

        永嘉年间再没出什么幺蛾子,范颖老先生安安静静又在寒山书院教了十几年的书,却在永嘉十六年的某一天,突奇想心血来潮,看着书院诸事早已步上正轨,自觉有我没我都没啥两样,于是便收拾行囊留了字条,包袱款款又去游历天下了!

        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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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万叔叔其实也是不世出的天才。”濮阳荑满脸感慨,“可跟择冲先生一比,却还是逊了一筹呀。”

        “可不是吗。”王徽就笑,“孝箐十八岁中状元,范先生却是十六岁就折桂了,更何况还如此风流潇洒,不是官身胜似官身,数次救国于危难之中,简直神仙人物……汲汲营营的万相爷又如何可比?”

        濮阳荑听她埋汰万衍,也笑出声来,又道:“我虽未亲眼领略先生风采,却也常听父亲提起,言谈间推崇备至,只道先生乃是‘当世子房’。”

        王徽不由扬起眉毛,“和张良作比?这么夸张?”

        濮阳荑道:“便算不与留侯作比,先生大才,也足够比得上三国时期那群名臣了。”

        顿一顿,又轻声道:“主子,听我爹说,咸宁十五年那次事儿了结之后,坊间甚至有什么‘得择冲者得天下’这样的传言……后来不知怎的就给压下去了。想来万叔叔此次传信与您,也是盼您能延先生于帐下才是。”

        王徽微微眯眼,嘴角带着一丝笑,右手食指习惯性敲着桌面,慢悠悠道:“是吗……可要招揽这样一位人杰,只怕一般的三顾茅庐礼贤下士都不好用呐。”

        濮阳荑也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显然也在为这事操心。

        “得了,先不必管这位范先生。”王徽站起身来,稍稍打个懒腰,“再过几天就是吴王儿子的百日,只怕不会像太子妃寿辰那样好相与。”

        濮阳荑脸色一肃,“是。算来午门献俘也不过就是三月十五,若那起子人还打着那算盘的话,最晚百日那天也该行动了。”

        王徽点着头,打开书柜暗格,从里头那处一卷纸来,展开铺在桌上,濮阳荑凑近一看,瞳仁顿时微微收缩。

        “这是——”她呼吸有点急促。

        “东宫布防图。”王徽微笑着接口,而后拿朱笔在图上标了几个点,低声道,“到得那日,带了暗部,陈兵东宫,这处,这处,还有这几个,都要有人才行,必要时——”

        濮阳荑抬头看向她。

        王徽但笑不语,眼神平静,却戟指如刀,在颈前做了个斩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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