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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毒计


吴王庶子的百日宴很快就到了。

        三月初十这日一大早,王徽便带了云绿前往吴王府赴宴,  礼是早就预备好了,  昨日便送了过去,  故而今天方能轻装简行,只带了十几个随从,骑马而来。

        不过王徽料得今天会有事,  刀剑兵器便都带得齐全,身上也换下了玄地金蟒的郡王公服,转而披上了半副甲胄,斜斜从左肩横过,腰间束了蟒带,  披挂一直垂到膝盖,  看着半常半戎,虽然不大符合郡王仪制,却也是武将日常的行头,穿着去赴宴也没什么不合宜的。

        除了燕云王府,  其余的亲王府、郡王府和公主府,  俱都座落在朝天街上,  这些凤子龙孙们成年之后离了皇宫,就在此开府,  一个个比邻而居,离得近了,  平日里走亲戚倒也便宜。

        吴王府门前已停了许多车马,  人声鼎沸,  水泄不通,几个王府属官、管事正在疏导人群迎接客人,一派红火忙碌之相。

        虽然只是一个庶子的百日宴,然而吴王自成年后,便被永嘉帝派去礼部实习,近年来一直同礼部尚书一并管带礼部事宜,前些年又亲自带兵出征过,在朝也算手有实权,吴王妃又是茂国公嫡长女,也是显赫的人家,这夫妇俩既决定给庶子大办,自然不会有人拂他们的面子,接了帖子的就携妻带小地来了,没接到帖子的也早备了礼送来,以表孝敬。

        吴王府旁边紧邻着就是晋王府,云绿见了,不免就和王徽嘀咕,“按说这些个皇子们也都三十好几了,储君早立,两个亲王又各有封地,如何一直赖在京城不走,这么多年都不去就藩?”

        这些事体,王徽前些年就做过功课,便道:“吴王早年是就过藩的,然而刚到封地没两年,太后便薨了,今上召他回京赴丧,守了一年,本该再回封地,可陈德妃身子骨素来不好,吴王便借口要为母妃侍疾,又在太子跟前大哭兄弟情深……太子心软,便在御前为他说话,左右吴地离金陵又不远,永嘉帝索性也便准了。”

        “原来这吴王爷竟是耍赖皮留下来的。”云绿撇嘴,“那晋王呢?”

        王徽一笑,“这楚朝内忧外患接连不断,北边基本都给柔然占了去,南边百夷乱族常年盘踞,皇帝如何舍得给小儿子分封那瘴疠之地?能分封的地界儿本就不多,最好的一片吴越之地已给了吴王,也就只能让晋王做个虚封遥领的闲王罢了。”

        “这话说的是。”云绿噗嗤一笑,“还‘晋’王呢,秦晋之地已被鞑子占了好几百年,不虚封又能如何?”

        顿了顿,忽又想到什么,皱眉道:“不好……眼下柔然已被咱们灭了,万一老皇帝动了念头,真的让晋王去就藩,又该如何?”

        王徽扬起眉毛,“自古三晋,地势险要,表里山河,易守难攻,若朝廷当真派了个有能为的藩王或大将前去镇守,只怕就得费些工夫才能打下来了。然而晋王向来与吴王并列,便算稍逊,却也弱不到哪里去,决不是个善茬,在金陵经营多年,看着也是对帝位势在必得,又如何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京?藩王就藩,兹事体大,绝非皇帝一人所能决定,只消晋王自己心里不肯,再加上朝中党羽相助,老皇帝如今又势弱,这事就决计成不了。”

        云绿也点头微笑,“主子说的是,更何况除却主上您,这朝里也没别的能拿出手的将领了,随便派个什么人去,也是半点用处没有。”

        说话间,已走到了吴王府门前,两人便打住话头,露出笑容来,下了马走上前去。

        王徽回京不过两月,平日上朝加应酬,多与各路官员来往,男人见多了,女眷却是见得少,门口下车的各位夫人姑娘们听了自家夫婿父兄的指点,一个个都好奇地往燕云王身上偷瞄,年长的或微笑赞赏,或皱眉摇头,年轻的却是一径红了脸。

        吴王府左长史亲自迎过来,口中道“请燕云王爷的安”,一面不住打躬作揖,便要领着王徽进门去。

        王徽就把兵器交给云绿,命她在外头候着,顺便看着石榴,以免马儿焦躁伤人,好一番交代,这才随着那长史进了王府。

        进了大门,又过了仪门,王徽被一路引至前院“成肃堂”,进了正厅,就见一水的公卿勋贵已坐在了屋内,各自说笑吃茶。

        吴王坐在上,见王徽到了,连忙起身相迎,众宾也跟着站起身来,王徽笑得团团和气,拱着手互相厮见毕,就在吴王左手边的位子上坐了。

        晋王素与吴王不和,便只送了礼,人并没到,太子更是无暇抽身,虽也请了几个郡王,但王徽除了郡王爵之外,身上还有正一品上柱国的官衔,算来竟是一屋子男人里除了吴王之外,身份最高的那个,再加上吴王一脸热情,故而她坐在这个位子上,也没有人去说什么。

        打眼一扫,就见在座的有左相丛国章,礼、工、兵三部尚书,并一些下属官员,又有茂国公、烈国公、靖南侯等勋贵,俱都是吴王一党中人。

        吴王还是拈着胡子笑,“家宴而已,在渊如何穿着披挂就过来了?”

        王徽就拱了拱手,“小王近日一直宿在东郊校场,早上练兵迟了,怕赶不及来赴宴,便没换衣服直接过来了。”

        吴王眼神一转,又调侃她,“……威风是威风,不过今儿来的老大人们都斯文惯了,可莫吓着他们。”

        一旁众位老少爷们就窃笑起来,年长的尚端着,年轻的已开始交头接耳,并不见任何“被吓着”的样子。

        王徽耳聪目明,约略听见“定安伯”“去势”之类的字眼,也跟着笑了,目光扫过这一圈人的脸,悠然道:“王爷言重,只消您今日不是来给我做媒的,大人们的——嗯,便安全得紧。”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那个“势”字说出口。

        此言一出,厅内就是一静,包括吴王在内,所有人都收了笑,微张着嘴朝她望过去。

        王徽笑容不改,抿一口杯中清甜的大红袍,举了举杯子,“本王开个玩笑,各位大人不必在意。”

        众人:“……”

        早闻燕云王性情残暴嗜杀,一言不合就要抄家伙,却不料,竟、竟还如此……如此的——

        不知廉耻!

        一时间满堂寂静,这些个平日里高坐明堂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一个个脸上又红又白,或是低头喝茶,或是掏出巾子擦汗,更有甚者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儿来,倒出几粒丹药吞下肚去,脸色方才好看了些。

        倒是再没有人偷摸说笑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老大人们活了半辈子,权术也玩了半辈子,朝堂之上刀光剑影,可谓没有硝烟的战场,哪个还没弄死过几个人?然而说到底也无非是阴谋阳谋、借刀杀人,私底下斗得再狠,面上也是各自恭敬礼让,除了吹牛拍马基本不说别的,又何曾见过这样直来直去、半点脸面都不给人留的女流氓?

        有些涵养差的几乎要坐不住了。

        好在吴王脸皮比较厚,王徽也一直笑眯眯的不见怒容,再加上丛国章几个出言缓颊,说笑几句,气氛总算是松泛了一些。

        男人们聚在一处,话题自然与女眷不同,聊来聊去,总也脱不开朝堂大事,王徽作为厅里唯一的女性,又是当下京中炙手可热的燕云王,纵使不得这些人的欢心,到底也还是成了话题的主角,再加上吴王有意把话头往燕云上引,这些人的关注点也就很快转移了。

        年长的尚且矜持,年轻的就有点蠢蠢欲动,或问燕云驻军防务,或问燕云田产稼穑,或问燕云粮价经济,更有甚者,还大喇喇跟王徽打听燕云一年人丁几何,赋税几何,向朝廷纳贡又是几何。

        王徽笑得满面春风,一手太极打得浑圆纯熟,游刃有余,“燕云十六州沦入鞑虏之手三百余年,如今百废待兴,自不能与中原富庶相比,先头打仗不少将士战死,目下正在征募新兵,防务委实差强人意;田产嘛,本王不事稼穑,这些事体素来是交与王府农事官琢磨的,不过倒也没听说有谁饿死,想来应该还不错?粮价尚平,尚平,比金陵是要低一些,那也是人口少的缘故……这位大人问赋税?这可难说啦,此事按制不可随意泄露,敢问这位大人可有中书省下、盖了户部关防大印的文书?”

        ……如此,众人方偃旗息鼓,不情不愿转了话题。

        又说笑一刻,66续续又有几名客人进来,吴王身份贵重,并没有像迎接王徽那般起身相迎,只含笑寒暄几句,便赐了座。

        恰在此时,王府管家又堆着笑进来通禀一句,“王爷,太常寺王少卿大人到了。”

        厅里众人的目光就又转到了王徽脸上。

        王徽有点莫名,又觉这“太常寺王少卿”听着有点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那客人却已经走了进来。

        面容清癯,颌下一部美髯,身材瘦高,一袭正五品湖绿色绣白鹇补子官服,面带笑容,看着颇是文质彬彬。

        然而在看到王徽之后,那笑容却陡然僵住了。

        王徽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不改,只是看了吴王一眼,而后起身拱手一礼,淡淡道:“父亲。”

        #

        大楚东宫位于宫城内的东北角,并不与主建筑群相连,而是自成一片聚落,外墙紧靠着东华门,平日东宫采买用度也多从东华门直接出去,并不走内务府。

        东华门外种了好些槐树,打三百年前建造宫室时就栽上了,如今早已长成参天之势,华盖亭亭,树干足可两人合抱。

        濮阳荑穿了暗绿色的贴身短打,和另一名暗部探马趴伏在树枝上,借着重重枝叶掩映,从缝隙中紧紧盯着东华门。

        东华门外就是东昌街,虽然地属内城,比外城要僻静很多,却到底比宫里热闹,来来往往的,时不时有些宫人内侍经过,更有官宦人家的下人等候,住在东内城的贵人们入宫谒见,多是走东华门出入。

        这些下人内侍中,有些走得慢点,或是不着痕迹四处察看的,也都是濮阳荑手底下的人。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

        直到宫内刻漏房报了巳初,东华门才开了一道缝,三个内侍打扮的人从里头出来,为一人穿了件斗篷,兜帽牢牢戴在脑袋上,三月初正是烟花明媚的仲春时节,这样打扮,委实奇怪。

        就见他们同守门侍卫说了几句,便坐上一辆青帷小车走远了。

        “参将,那三个人……”探马低声请示濮阳荑。

        濮阳荑凝神看了那车一眼,想起主子的叮嘱,沉吟片刻道:“随他们去,不必惊扰,只你现在就跟上去,悄悄缀在后头,弄清楚他们要去哪儿,然后立马去吴王府报给主上知晓。”

        “是。”探马简短应了一声,悄无声息滑下树干,整整衣冠,若无其事离开了东昌街,街角拴着暗部的马匹,他解了缰绳便翻身上马,缀着那小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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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车走得不紧不慢,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停在了刑部衙门外头。

        探马勒住缰绳,看着那三人下车,前前后后进了刑部大门,这才调转马头,往朝天街而去。

        另一边三人却步履匆匆往里走着,进了刑部值房,与其中坐衙的堂官说了几句,便被迎进内厅等候,斗篷客依旧不摘兜帽,坐在了椅子里,另外两名内侍低头垂手立在他身后。

        过不多时,只听稍间传来匆匆脚步声,帘子打起,走出一个穿了绯红仙鹤补子官袍的中年官员来,却正是正二品刑部尚书袁熙。

        “竟是濮阳参将亲自前来,熙有失远迎啊!”袁熙拱着手笑道,又让下人斟茶,“不知参将此来有何贵干?可是王爷那边有什么事情?”

        斗篷客身子一动,不疾不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

        ——却正是王徽最信任的下属之一、从三品参将濮阳荑。

        她冲那倒茶的下人努努嘴,袁熙会意,当即屏退左右,又关了门,濮阳荑这才微微露出笑容来,道:“有劳大人,我家王爷昨儿入宫面圣,还有五天便要午门献俘了,陛下有些话想私下里问问那柔然太子,便让王爷今日晌午前把人犯提出去候审,偏生王爷今日又去了吴王爷府上赴宴,不得闲,这才遣了我来。”

        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递过去,“此为圣上手谕,请大人过目。”

        袁熙一愣,心下顿时涌出万千疑虑,仔仔细细盯了濮阳荑一眼,伸手接过那卷轴,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只缓缓展了开来。

        然而定睛一看,却见那帛书上一片空白,别说大楚国玺了,就连一个汉字都没有呐。

        袁熙一头雾水,正待抬头询问,却忽觉腹部一阵剧痛,抬头一看,却见濮阳荑冷笑着直起身子,手里还握着一把正在滴血的匕。

        “你、你——”袁熙又惊又怒,然而腹部伤势沉重,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斜斜倒在地上。

        “呵,袁大人,有什么冤屈,就去阎罗殿上告燕云王一状罢。”濮阳荑细声笑起来,那声音听着多了几分粗哑,竟与先前有些不同。

        袁熙失血太多,一手捂着肚腹,剧痛之下,心中灵光一闪,怒道:“你、你不是——来人——”

        他欲待扬声大喊,那两名内侍却默然上前,一个握住他肩膀,另一个更不犹豫,双手扳住他脑袋,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袁熙无声无息软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了。

        “濮阳荑”冷哼一声,从他怀里摸出印信,又从他腰里解下刑部尚书青铜令牌,看着两名内侍把尸体藏在稍间柜子里,揩净地上血迹,这才戴好兜帽,大步走出屋门。

        “走,去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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