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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做戏


外头的日头已经起的很高了。日赤如丹,红光如绫纱似的掩在面上,将人脸映的金红。

        时候已经不早了。

        束绿狠了狠心,还是推门进了屋里。

        屋里照例是一股子尚未散尽的麝香味儿,混着一地衣裙凌乱,惹人遐思。

        这一年多来见得多了,束绿也从之前的惊怒生气到如今可以眉目不动,脚下平稳地向内室的帐幔走去。

        帐中掩着个如花美人,露出半边白皙肩颈,皓腕凝霜。娥眉微蹙,泪眼沉沉睡去。

        “公主——”

        “公主,该起啦。”

        “公主呀,您还得同老夫人一起去寒山寺呢。不能再睡啦!”

        过了半晌,帐内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江兰芽仍是泪眼惺忪,不甚清明的模样,但好歹也算醒了。

        “他呢?”兰芽的嗓音带些哭过的沙哑,又似着凉一般带了鼻音。

        束绿正思索待会儿是否要为公主熬一盏姜汤,可公主最怕那股姜味……冷不防听见江兰芽的声音,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世子六更天便起了。”

        今日明明是休沐,昨夜又胡闹到那般时辰,不料萧孟津竟也起的那般早,这人习武十数年的规矩是极严明自律的。

        成婚两年,每每待她醒来时,枕边已是人去衾寒。萧孟津与她行夫妻之事倒是勤快,可待她却从未有过一丝柔情。

        她也不问萧孟津是去做了什么。只是长睫微垂,将眼中所有情绪尽数敛下。

        束绿心疼地为公主抹了膏药,她是江兰芽成婚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二人自幼一起长大,纵后来遭遇变故,束绿待她亦是忠心耿耿。在兰芽心里,一向将束绿看做姐姐。

        束绿此刻很是得心应手地将她的公主收拾妥帖,描眉画眼,调朱点唇。又细细将她腰间禁步抚平。自镜中一眼望去,端的是美人如花,光艳逼人。

        “走罢。”江兰芽打量片刻,无甚不妥之处,便轻声唤了束绿。

        素手拂起珠帘,琤琤披落。美人腰若流纨,身姿盈盈而去。

        卫国公萧衡故去多年,萧母元氏寡居后便不问世事,在她嫁进来之前便自个儿迁去了僻静的积微居。

        自她与萧孟津居住的梧桐苑到元氏的积微居约莫需得一炷香的时间。

        途中廊檐迂回古朴,可已经略显斑驳,但仍带着武将世家刚毅不屈的嶙嶙傲骨。

        偏首望去,花园也是一片清寂杂芜,便知主人早已无心打理,只好任满园春色空颓靡。

        这样的光景,谁能想到昔年的萧家是怎样的权势煊赫,如日中天。

        哪怕在十年前,萧家都是长安城里一等一显赫的钟鸣鼎食之家。

        可这一切都倾覆于九年前与匈奴在雁门的一场血战。

        卫军三十万儿郎尽数折戟。

        作为主帅的萧衡和监军的二皇子亦葬身边关,乃至尸骨难寻。

        这一战带走了卫朝屹立二十载的战神萧衡,也敲碎了皇帝天朝上国的高傲脊梁。

        人间匆匆快十载,君埋泉下泥销骨,美人颜华亦是渐老。这世间的事如月盈亏,却总不得圆满。

        这么些年来,萧家早不复当年的显赫。

        萧衡战死时萧孟津不过十二岁,头上只有两个姐姐。孤儿寡母,一时竟无人能挑起这门楣。

        此番萧衡一战,致使卫朝惨败,更是折了当朝皇子的一条命在里头。想来若不是他已战死,皇帝必要治之以重罪。眼下不过是看萧家门庭败落,不想将事情做绝,落人口实罢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照此局面,皇帝日后寻个由头收回萧家爵位不过易如反掌。朝中众人不忍不忿却只敢观望者有之,趁机落井下石者亦有之。

        故那段年月里,纵长安城高门林立,却无一人敢伸出援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孤儿寡母,看他们什么时候落最后一口气,最好跌落泥潭,再不得翻身。

        却不料萧孟津便真的自这泥潭里挣扎起来。

        他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一夕之间跌落云端,被当作丧家之犬受尽屈辱。

        在这世上,贫苦困境不可怕,但伴随这困境而来的各色鄙夷、奚落的眼光才最叫人屈辱,也最容易敲碎人的脊梁。

        可萧孟津没有。

        那时他不过十二岁,小少年尚未长成,不过一副稚嫩肩膀,便懂得站在母亲与姐姐面前,为她们、为萧家扛下所有的冷眼和羞辱。

        所幸,他并未因这些羞辱自暴自弃。

        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萧孟津一面勤读诗书,苦练武艺;一面悄悄求见了父亲从前的故交旧识,一次次弯腰屈膝跪在那些人面前。不求旁的,只求他们从旁劝说两句,不叫皇帝早早削了萧家爵位。

        萧衡早年出身行伍,为人性情洒脱,义薄云天。萧孟津知道,这些人里不少都是当年受过父亲照拂的。

        他这一跪,恰好跪在了诸位大人的痛点上——当日未敢出头已是心怀愧疚,此刻受这故友稚子一跪便更觉无颜,故而不少人便应下了小少年的恳求。

        无论当年内情有多艰难,事中人究竟吃了多少苦才有这般局面,这些旧识又从中起了多大的作用——

        总之,世人看到的便是今上仁慈,纵萧衡有辱皇恩,却仍未削爵。萧氏子亦是受尽天恩,十五岁上入选了羽林卫。

        那时长安三月,正是云霞鲜妍,繁花如锦的好时节。羽林卫一行俊美少年鲜衣怒马,自天街打马而过,风流恣意,不知俘获多少少女芳心。

        其中就属萧孟津俊美逸群,长安城里渐渐传起歌谣,谁人不知萧家麒麟子风姿卓绝,名满长安。

        也便是从那时,萧孟津开始在长安城崭露头角。当年沉寂的萧家又重回众人视野。

        尚未等众人咂摸清楚这其中滋味,前年里皇帝降下一道圣旨,赐婚九公主江兰芽下降萧孟津。

        谁都拿不准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人曾在宴饮时对着权倾朝野的韦太尉不经意般提起此事,风月场合便只作风月笑谈。可那韦太尉却是口风极紧,一脸淡然微笑,却并未吐出些什么来。

        章安三十年,百草尽开的三月里,萧孟津与九公主完婚。可那原本在婚前便该封下来的世子头衔,仍是杳无音信。

        于是去年匈奴犯边时他主动请战,萧氏子沙场首战,不费一兵一卒而使匈奴分裂南北。

        萧孟津在朝堂亮出的第一步棋便走的如此干净漂亮!

        捷报传来,皇帝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封他做了云麾将军。那迟了数年的世子之位,也总算有惊无险地落到他头上。

        纵萧孟津未曾与她吐露过半分心声,可越与萧孟津相处,江兰芽便越能知道此人谋略过人,心机深沉。他所敛起的锋芒里,或许含了些不为人知的野心。

        这样的野心,不该是一个臣子所应有的。

        可其实知道又怎么样呢,天子赐婚,令她嫁入萧家,难道就真是来做他端庄娴雅的萧氏妇么?

        正是要他有野心,她的存在才有价值。

        若说萧孟津似一柄经过鲜血淬炼却尚未等到出鞘良机的利剑,正耐心蛰伏。那么江兰芽便是皇家监视这年轻臣子最好的眼线。

        这便是皇帝送她入萧家门的意图。

        可笑可叹,这样各怀心思的两个人,竟也能做起夫妻。

        他们这对夫妻表面上看倒很是合宜。

        一个是身份尊贵的天家公主,一个是少年得志的俊俏郎君。更不用说二人皆得上天厚爱,容貌出众,站在一起便是赏心悦目。

        人前人后,他们皆是做戏的高手,你来我往之间,极有分寸地试探里,将这一出皇家赐婚的大戏唱的和和美美。

        兰芽晓得自己的处境有多么艰难,皇家有那么多公主,一着不慎,她江兰芽便只能被当作废棋。

        她清醒地知道,一旦她被父皇所弃,萧孟津绝对不会救她,或许还会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毕竟,谁会对对手仁慈呢?遑论是对方手底下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是以这两年来,每每面对萧孟津,她总要警醒自己,皆是虚情,勿要耽溺,否则便是丧命之祸。

        这原本不应该是什么难事。

        毕竟她出身皇家,自幼见惯男子薄幸,情意等闲转冷,更知人情冷暖,顷刻反覆。

        可坏就坏在年少春心萌动时,因那御池旁小少年的一声许诺,她轻易交出女儿家的一片芳心。

        男女之间总是如此,谁先爱上,便会轻易被对方牵动心神,自己乱了阵脚。

        或许正是这一点芳心误人,日后他二人的对弈里,她退无可退,只好一败涂地,落得个遍体鳞伤。

        可她此时走过萧府的廊亭,想起那人,心中亦只好苦笑,与他做戏日久方知,原来似萧孟津这般骄傲冷峭的人,竟也最懂温柔事。

        纵然是与她虚情假意,对着她时亦能满眼爱意,眉目里都缀满温柔情意,轻易间便要迷人心魂。

        险些叫她就此沉沦。

        兰芽不敢深想,只自欺欺人地认定,是因他这一副好相貌的缘故。

        想来也是,有那般惊才绝艳的父母,也无怪乎这一副锦绣容貌。

        可背过人去,那些虚假的蜜意消散,他的态度总能叫她的心里冰凉一片。

        外人皆道九公主与云麾将军琴瑟和鸣,爱意缠绵。

        只有她知道,那样风华绝代的郎君,那样一双生来深情的凤眸里,对她笑时,眼里从不带半点真心。

        但没关系,她一样可以柔情蜜意地应承下这郎君的万般虚情,仿佛她只是个愚钝无知的妇人,日日困于后宅,受他监视;耽于他给的那些欢爱旖旎,不知天地。

        兰芽微微一笑,敛起心中百般思绪。

        美目一扫,她顿步。古朴遒劲的匾额下,庭院深深,花木萋萋——积微居,到了。

        迈过二重门,院中晚银桂枝条阔润,正星星粒粒结了小小的黄白花朵,想来八月间便可迎风送爽。

        兰芽提起裙裾入了正院。尚未等她主仆二人入到屋里,便听得阵阵话语传来——

        “那九公主面上柔顺,心里可不知怀了什么心思。我可听絮儿说,九公主白日里便勾着咱们郎君……”

        “夫人您有所不知,皇家的人能有几个好的?”

        ……

        听声音,倒像是元氏身边的宋嬷嬷。

        束绿已是气急,紧紧攥了拳。但她素来沉稳,便是怒到极点,也只是定定望住兰芽。

        那样子,倒像是兰芽一点头,她便要捋袖子与人大干一场。

        兰芽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束绿稍安勿躁。

        这些年来,萧孟津在前朝周旋,元氏隐居诵佛,两个姐姐也相继出嫁。后宅诸事便大半是落在了这宋嬷嬷手里,但自从她嫁进来,这担子便落到了兰芽头上。

        兰芽也没怠惰着这份差事,早早便将掌家权拢了过来,事事亲力亲为,其中辛劳自不必提。

        可如今看来,人家可不当这是什么苦差事,宋嬷嬷掌家时日颇久,想必从中捞到的油水颇为丰足。

        丰足到养肥了她的胆子,竟在人后妄议皇家。

        兰芽大步跨进去,不管屋中二人是什么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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