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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不明


那疼痛是从最柔软的腹部蔓延开来的,千寻蓦地惊醒,一手压上了绞痛的胃,皱了眉缓过最初的那阵眩晕。眼前漆黑一片,不远处隐隐透着滴水的声响。她勉力从地上支起身,摸索着坚硬的山石向声源靠去。

        这是在黑匣山里的第九天了,她估摸着自己应该睡了半个时辰,还差七个时辰才到第十天。滴水之声很轻,想必是两日前下过一场雨,雨水渗透了层层岩石才到了这里。她警惕地辩听着四周的动静,一手扶上了别在腰间的短刀。

        刀柄上硌手的刻痕让她有些心安,漆黑一片的山石甬道里,连空气也变得凝滞。她缓缓摸到了滴水的方位,虽渴极了却也不敢仰头去接,只小心翼翼地用手拢着,再送到嘴边。

        忽然,黑暗中起了动静。下一刻,已有一庞然巨物向着千寻飞扑而来。千寻立刻拔刀出鞘,急退两步,一猫身避过了扑来的那物,手中短刀凌厉上劈,划中了那物的皮肉,立时有温热黏腻的血溅到了她的手上。

        胃中又是一阵绞痛,饿了整整两天的她并没有太多的力气同那物抗衡,她靠在了岩石上凝神细听,只等着那物再次扑来。果然,受了刀伤的活物变得愈发凶厉,它卯足了劲急蹿而起,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怒极之下动作也快了不少。千寻闪身避过它又一次的飞扑,却还是被它抓中了肩膀,立刻拉开了好大一个口子,疼得她闷哼一声,飞出一脚踢向它腹部。

        这一脚却没什么力道,反让千寻自己向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活物竟是在黑暗中露出了两只冒着绿光的眼,怒吼一声便扑倒了千寻身上,利爪刺进她手臂,张了满嘴的尖牙朝她脖子上咬去。那物重极了,千寻被它压得竟是一点也不能动弹,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奋力刺去,手腕却被那物一爪子拍中,短刀脱手而出飞了出去。腥臭温热的气体喷在她咽喉上,千寻看着那双野兽的眼睛,手上摸索着地上的碎石。她只知道,她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突然绿光一闪,那活物从千寻身上翻滚了出去,同它扭作一团的竟是个人。千寻飞快地从地上腾起,眯了眯眼看向那一人一兽厮斗的方向。在暗无天日的黑匣山山腹中待了九日,她的夜视早就好过了常人。那人死死掐着那活物的脖子,一手挥拳朝它头上抡去,“嘭嘭”之声不绝于耳。

        千寻警惕地沿着岩壁缓缓一动,找回了飞出的短刀,却听一声巨吼,那兽突然发了狂性,眼中起了血色,一口咬上了那人脖子。那人急忙用手掰住了它的嘴,僵持在了气管随时会别咬断的边缘。他憋足了劲道,从牙缝中喊道:“愣着干嘛,还不动手!”

        正打算扶墙退走的千寻脚下一顿,皱了皱眉,她看着那人背对了她同那兽角力,手指反复摸索着刀柄上凸起的刻痕。下一刻,她身形一闪已到他身前,飞起一刀狠狠扎入了那兽的劲侧,手上微一用力就割断了半截脖子,刀刃借了惯性前滑,一直落到了底下那人脖子边上。那人却并不反抗,躺在地上任由刀刃从他颈侧划过,最后钉在了身下的岩石上。

        千寻一动不动地握刀看着他,只要她手指微微用力,那刀刃便能立刻切入他喉管。却听那人忽然闷闷地笑了起来,躺在地上放松了身体,指着那只断了气的野兽道:“劳驾替我搬一搬,我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现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千寻警惕地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将刀拔了出来。她直起身,也不理会,扶着墙回到方才接水的地方,却发现水滴已经完全止了,她蹲下身摸了摸脚下的岩石,却是一点水洼都没能积起。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疼得发痒。她回头看了眼仍旧躺在地上的那人,缓缓走了过去,抓过他身上的野兽尸体,就着伤口猛喝了两口血。

        那人终于缓过劲来,从尸体地下挪了出来。他刚坐起身,千寻就捏了断刀戒备地后退。他无奈地抓了抓头发,指着千寻手上的野兽尸体不好意思地问道:“能让我也喝一口吗?”

        千寻抹了抹嘴,手上的短刀一挥,立刻割下了一整条兽腿。她提了兽腿起身,谨慎地向着黑暗深处退去。

        那人见她放开了兽尸,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狠狠吮着伤口上的血液。等他解了渴,立刻腾身而起,向着千寻的所在追了上去。他边走边捂着嘴干呕,撇了嘴说道:“别走啊,等等我。进来了这么久,整天都是些豺狼猛兽的,你是我头一个遇见的活人。”

        千寻皱了皱眉,也不理他,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无奈实在没什么力气,很快又被他追了上来。

        “唉,你竟然认得路?我一路上过来做了好多标记,可这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做了标记也看不见。”

        那人见千寻总不说话,又道:“遇到你运气真好,不然我非得被困死在这里。黑漆漆的地方,我一闭眼就会做噩梦,一睁眼就要在那畜生口下讨生活。你呢?你都是怎么过来的?你怎么不说话?是哑巴吗?”

        千寻忽然止住了脚步,沉声道:“闭嘴,你这样会将人招来的。”

        “这里还有别人吗?那不是挺好的,大家聚在一起,也好轮流休息,熬过二十天就能出去了。”

        千寻默然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方才那头狼已经能吃了我,你为何要出手救我?”

        那人微微一愣,道:“那头狼要吃了你,我当然要出手啊。”

        千寻听了,眉头微微一动,仿佛这人说了十分荒唐的话。不料那人突然向前迈出一步,伸出手来向她头上摸去。千寻本能地向后一退,手上的短刀立刻护在身前。

        那人尴尬地将手缩了回去,又举了起来在自己胸前比了比,道:“你才到我这儿,应该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吧。”他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底下头去,轻声道:“我以前也有一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

        千寻不懂他想说什么,只觉得这人有些喜怒无常,行事全无逻辑。在黑匣山里,人人想着的只是自保,即使偶然遇上,也随时可能拔刀相向。因为在断了水粮的黑匣山里,每隔两个时辰就会被放进一批饿过头的野兽,一个人饥渴交加之时,要杀野兽已是极其困难,除非是遇到了同样饥渴之□□力不支的人,才有可能将对方充作食量,以继续对抗野兽,就像方才她对待那头狼一般。黑匣山里的人早就不是人了,他们同野兽一样在这里勉力生存,他们也必须比野兽更懂得茹毛饮血的生存法则。

        她默然转过身,继续向黑暗中走去。那人又立刻跟了上来,说道:“你还这么小,就被他们丢进了这里。不过没关系,现在有我在,肯定能让你熬过去的。对了,我叫星河,你叫什么?”

        千寻心里觉得这人好生聒噪,她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却幸好没因为他的这番聒噪引来什么野兽或是人。她又向前走了许久,那人却在她身后时不时地说几句话,她忽然止住了脚步,出手如电地将手中的短刀架上了他的脖子,踮了脚逼近他面前冷冷说道:“我叫极月。从现在起,你最好给我闭嘴。”

        ……

        不是一场好梦。

        千寻睁眼醒来,却是多了一身冷汗。她微微动了动手指,仿佛那把短刀上刻痕的触感仍在。她眨了眨眼,可眼前一片漆黑,竟是同方才梦中的情形一致。她惊得从床上坐起,警惕地退到了墙角,伸手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

        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有了动静,衣袍布料摩擦后发出的悉索声传来,一人伸手拉开了床前的布帘,向她伸出手来。千寻拧眉,只待那手靠近,忽侧头避过,五指迅如闪电地伸出抓向那人的咽喉,另一手锁了那人的手臂一扯,将那人这个扯进了帘布之内。她侧身压了上去,指尖紧紧扣住那人的喉管,膝盖一错锁了他的双腿。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她压低了声音喝道:“谁派你来的?”

        床上,李随豫被她扣住了咽喉,整个压在身下。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千寻,柔声道:“阿寻,是我。”

        千寻微微一愣,仿佛时空错乱。她茫然地看着身下那人,却又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鼻间传来淡淡的雪松香。她缓缓松开了手,又伸手摸上了李随豫的脸,忽然手指顿在那里,全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慌慌张张地将他放开,从他身上爬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向床沿爬去,边爬边支吾道:“睡糊涂了,睡糊涂了。”

        李随豫从床上坐起,伸手拉住了她道:“你别动了,我去倒杯茶来给你。”

        千寻跪坐在床上低下头点了点,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方才那番举动很是丢人。她将头探出床帘,向着李随豫的方向轻声问道:“随豫,我没弄疼你吧?”

        李随豫轻笑一声,自桌上斟了热茶,道:“不疼,下次可以更用力些。”

        千寻听了讪讪一笑,接着帘布被人拉开,李随豫将一直薄瓷茶杯放到了她手上。她举起茶杯仰头一灌,只觉嘴唇和喉咙口都疼的发痒,温热的茶水里竟像是带了淡淡的血腥气,就像是她渴极时灌了口狼血一般。想到这里,她眉间不由自主地拧起,握着瓷杯的手指渐渐收紧。

        “唉?这瓷杯可不牢,一会儿碎了小心扎手。”李随豫拍了拍她的手指让她松开,接着又递了个瓷碗到她手里。

        千寻接了碗,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她一边问,一边将碗放到嘴边喝上了一大口,这才发觉整张嘴里苦得发慌,还带了要命的腥臭味。她连忙捂了嘴想吐,却听李随豫道:“咽下去。”

        她也无处可吐,只好依言咽了下去,苦着脸道:“这药这么苦,谁写的方子?”

        李随豫却淡淡答道:“荀掌事写的方子,良药苦口。”

        千寻却将碗递了回去,道:“这药败胃口,真喝完了我都不用吃东西了。”

        李随豫却不接,道:“无妨,反正你今日也不能吃什么东西,喝些白粥就行了。”

        千寻听罢,脸上更苦。她悻悻拿回碗嗅了嗅,惊道:“这药好大的手笔!百灵蛇的蛇胆,帝释天灵芝,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东西,你真舍得呀!”说罢,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幸好方才没吐了。”

        给你吃的,什么东西会不舍得?李随豫看着她将药喝得干干净净,又递了杯茶水过去给她漱口,道:“昨日便将你带到我府上了。听荀掌事说,你身上的旧伤约莫有个六七年了。”他微微一顿,转头看着千寻,继续道:“经脉上的大伤最是折寿,按说你前几年养得还算不错,涵渊谷的沐风心法更是养人,可你倒好,这才一个月的功夫,旧伤新伤凑做一堆了。”

        千寻低着头,手上来回摸索着杯口,并不说话。

        李随豫道:“又不高兴了?”

        千寻抬头冲他眨了眨眼睛,虽看不见,但眼睛仍像是会说话一般,她淡淡一笑,又低了头,道:“哪里会不高兴,除了我师父,也就你会管着我。”

        李随豫叹了口气,伸手从她手里拿出了那只瓷杯,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可握着她的那只手却没松开。他挨着千寻坐了下来,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拿了巾帕给她擦脸。他边擦,边柔声道:“知道我心里记挂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多记挂我一些。”

        千寻被他擦得有些痒,又有点脸颊发烫,伸手要去拿,却被李随豫轻轻拍开。她只好低头躲,嘴里止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别碰我的脸,别碰别碰。”

        李随豫手上微微一顿,收了回去,将巾帕交到了她的手中,起身走到了房间中央。他背对了千寻,耳根却也是红得发烫,心脏一下下像是撞到了胸腔壁上,方才千寻躲闪的时候,小巧的耳垂擦到了他的手腕上,可就不知怎么的,身体里就像是有股火苗蹿了起来,烫得他一刻都坐不住。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灌了杯茶水,也没多大效用。却听千寻忽然一拍自己的额头,道:“差点给忘了!”

        李随豫闻声望去,见千寻也将头转了过来,面上敛了笑,带着难得的肃然开口道:“梁侯殿下,与我同来的赵清商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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