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人力大无穷，身轻如燕，但背起来之后果然也与人间十岁的孩童没什么分别。
阿萼背着天人。一手拎着青蟹，一手扶着天人小小的身体。妹妹阿蕊就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天人说话。
天人多数时候沉默着，耐心等阿蕊说完，随后回应一声。
有时阿蕊也问天人一些问题，诸如人间与天上有什么区别，天人在天上吃什么，玩什么，怎么生活之类的。
阿萼还担心这样的问题太过冒犯，本想阻止妹妹，那天人却认真想了一会儿，耐心将天上的事情讲给妹妹听了。
其中一定是有些隐瞒的，但想必并不是天人自己想要隐瞒，而是有什么禁忌戒律使他不能说出口。
这天人心是好的，但也太没防备。
孤身到人间来，本事也不见得多大，却随便遇见个人就相信了，就跟着来了。
不肯接受供奉，为了捕青蟹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还将这样的弱点暴露人前，毫无戒心地说了出来。
虽然气质拔群，但果然还是个孩子。
只怕从小被家人娇惯着长大，事理上一丝不苟地将他往正道上管教，人情世故上的艰难却丝毫没有叫他见识。
这样的孩子，他的家人怎么舍得叫他独自到人间来呢？
又或者，这孩子是被故意养成这样的性子，就像人间里大户人家继母养废原配子一样的……
阿萼想了许多，没注意身边叽叽喳喳的妹妹安静下来了。等到妹妹轻轻拉住他他才回过神来。
阿萼是将自己的妹妹疼到眉梢心间上的，因此语调格外轻柔：
“怎么了？”
妹妹阿蕊将白嫩嫩的手指竖在唇间：“哥哥，小天人睡着啦。”
果然，天人的吐息变得格外轻浅，头颅软绵绵地搭在了阿萼的脖颈上，手臂松开了，身体也往下滑了一截，整个重量都交托在了阿萼手上。
“我来提青蟹，哥哥背小天人就好了。”
哎，自己这妹妹啊……说到心好没防备，与那天人是一样的。
但好在妹妹很懂得分辨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
但凡她肯接近的，必然都是没有坏心的。
否则阿萼也不会放任她这天真烂漫的性子。
要说宠爱，阿萼觉得自己就算与那天人的家人相比也不遑多让。
妹妹阿蕊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阿萼都会为她寻来为她做好。
因此虽然一时间还没定下到底拿那天人怎么办，但见妹妹喜爱跟天人亲近，阿萼还是开口邀了天人到家中去。
这样的事情都做了，不过是妹妹心疼天人叫自己好好背他，阿萼当然就好好背了。
往上托天人身体的时候天人醒了会儿，道了声谢，但很快又睡着了。
若是起坏心，在这种荒野苇沼里头，抢了他的宝器再将他尸首往泥沼里一沉，也就悄无声息了。
这天人带着一副人间绝不该有的宝图，但阿萼却不觉得他是因为还有什么保命的宝器在才这样无所顾忌。
被妖龙吞掉的那个天人，连挣扎也没有就那么死了。
巫姑迎来的第二个天人，说实在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本事。被接到巫姑处时狼狈不堪，后来虽休整一番，也不过一团外包锦绣的草包。
阿萼心底其实是不相信这些天人能在人间闯出什么名堂来的，只是不知为什么，阿萼就是对这些天人在意得不行。
从三年前道士下山引得妖龙作恶开始，阿萼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三年过去，他与妹妹还算有一隅安身，状况也不太糟糕。
然而月前天人星落，阿萼就眼皮直跳。
像他们这样的人，若心有所感，坏事就总会发生的。
是什么？为什么？跟那些天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因为心怀顾虑，妹妹发现天人的时候阿萼才同意来看看。
是为了打量试探，同时心里还存着一丝杀意。
稍有不对就瞒着妹妹，先下手为强吧。
不是他小题大做。
阿萼与阿蕊身上有一桩关乎生死的秘密。这桩秘密牵涉太大，连阿萼自己也不愿意往深处探究。
为了保护妹妹，阿萼消去了妹妹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女。
阿萼自己则乔装打扮，幻化男身，做了一对孤苦兄妹中的那个兄长。
她本是美娇娘，如今却也习惯以男人的身份护在妹妹身前，挽袖赤脚挤到男人堆里做活……
她苦守着妹妹和那个秘密，时常夜不能寐，只怕出什么差错，身边稍稍有一点什么变数她便如惊弓之鸟。
三年前的那场大灾。
这些天人……
“哥哥，你看，那些人。”
又被妹妹拽了拽衣角，阿萼运起目力往前看去，果然看见村中几个闲汉提了几只小笼在稀稀拉拉的芦苇边上说笑。
那些人手里的笼子是妹妹编的。
早前取走她们青蟹的就是这些人无疑。
先前，阿萼其实是想给这些人一点儿教训的。
她借口独自去捉青蟹离开妹妹身边，就是因为察觉这些人似乎并没有走远。
一来是真的生气这些人害得妹妹难过了，二来也怕这些人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因此欲探探底，谁知天人竟带着妹妹追来坏了她的计划。
阿萼心底恼火，就对天人有些迁怒。否则她怎么会真的叫天人去捉青蟹自己却在一旁看着呢？
不过是不忿天人做了多余事，因此懒得多照看这天人罢了。
她也想过索性找个借口将天人扔下算了。
心中的杀意其实并没有消减，只是悄悄蛰伏着。
暗藏这样的杀机，在接触天人时，就难免流露出些什么来。
有时觉得天人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每当她动念时天人总会看过来。
虽像个猫儿狗儿一样敏锐，可是又因为自己没有害人之心就觉得旁人不会对他不利——几次以后，阿萼觉得自己将这天人揣摩透了。
这样的小孩子，仰着脸说没力气要背时，阿萼就心软了。
其实是个好孩子，也挺有趣的，板着脸学大人，可处世为人还稚嫩得不行。
阿蕊又喜欢。
留下他给阿蕊做个玩伴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萼定下心来。
她将天人放下，嘱咐妹妹：“你守着小天人，我去将那些人引走。”
这地方已经是苇沼外围了，要往村中去，必要经过这条路的。
“哥哥行吗？”
阿萼笑：“哥哥有什么不行的？”
阿蕊点头：“嗯，哥哥最厉害啦！”
阿萼提起一堆青蟹往那些泼皮走去，到近处时又撒腿跑开。
这些泼皮本就是觉得她们“兄妹”好欺负，因此拦在这里想要再截些买路财去，此时见她惊惶逃走当然不肯放过，呼呼啦啦全追在了后头。
阿萼灵巧应变，不多时就将人带至罕无人迹的苇沼中间。她自己闪身离开，留下那几人瞎转。地方是她仔细选的，那几人总要受一番磋磨，能不能出来也全靠运气。
不顾那些人的咒骂，阿萼回到妹妹身边。
天人似是累极了，并没有醒来。
她脱下外裳将天人裹好，又在天人白嫩光滑与村童绝不相似的脸上手上摸了湿泥，这才重新将人抱起来。
“我们回家吧。”
“哥哥，你这样，你这样……”
“他醒来前你给他擦干净就好了。”
“真的吗？”
“真的。”想到给天人擦脸擦手，妹妹的眼睛都亮了。妹妹果然是极喜爱这漂亮的小天人的。这么白皙柔软，乖巧懂事，谁不喜欢呢。连她自己也挺喜欢。
“他不会生气吗……”
“天人心地好，不会生气的。”
“对，小天人心最好了。”
哎，傻妹妹啊。
三年前的灾祸，如今的种种变数……
阿萼心底有种感觉，仿佛冥冥中天道运转，为这些下凡的天人安排了一切。
那被迎进县中的天人意气风发，将这广袤河山都当成他施展拳脚的所在……
如果心底那份不安真同天人们有关，那么交好这不算讨厌又易掌控的一个或许也算转机。
就先这样吧。
盯紧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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