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017.1城
微熹晨光透过这简陋房屋的缝隙钻进屋里。
在这浅淡清晨降临时，李萼回来了。
李萼没有在外间屋子看见妹妹，就知道妹妹是在里面守着天人。
也不知道妹妹有没有稍微睡过一会儿。
她心里既心疼妹妹，又对天人沈长歌长睡不醒的状态感到担忧。
她并不是个一辈子奔波在故乡寸土上，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渔人。她身上有许多连妹妹都不知道的秘密。
当巫姑对村人们说起天人降世的事情，惹得村人敬畏憧憬时，她早已知晓天人是为何物，从哪处来。
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听说过天人，用过天人故乡流落凡间的物品，听过天人的种种事迹。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对天人的了解少得可怜。
她不知道天人为何到凡间来。不知道天人会不会不适应凡间的水土，不知道天人若不适应这里的水土会不会生病，更不知道若是天人病了到底又该怎么治愈。
李萼奔波一夜，疲惫又忧虑重重地推开屋门。
床边有个坐得板正的人影。
穿着新做好的裙子。
一开始他当然以为是妹妹阿蕊。
可那身影比妹妹矮小不少。
随即她反应过来，是沈长歌醒了！
“长歌？”妹妹该放心了。
她自己也放心了。
神情里带上一点好笑：“你醒了。”
在做什么呢。一手牵着自己熟睡中的妹妹，穿着裙子，腰板挺得像个老先生，另外一只手捏着荷包，眉头深锁不知在考虑什么。
沈长歌警觉地抬起头，大概是因为之前没注意到自己进来。
随即发现是自己，他的神情又放松了。
难得带了一点笑意：“……萼哥。”
想要站起来，但低头看了看跟李蕊紧握的手，只好作罢。不过背挺得更直了。
李萼对天人虽然半知半解，但有些事情是不会错的。
沈长歌跟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并不一样，可以明显感觉得到，他在面对自己这些“普通人”的时候并不会端着折节下交的架子，让人自惭形秽。
甚至当李萼自己在他面前装出忐忑难安的样子来时，他反倒比李萼还更加惊惶无措。
最初李萼当然对突然出现的天人抱持警惕，但其实最初跟这个天人相处就觉得很轻松。
天人沈长歌虽然总冷着脸表情稀缺，但脾气很好，人很谦逊，也很懂得体贴人。
为了不让自己跟妹妹为难，连裙子都穿上了。
李萼又一次把目光移到他跟妹妹交握的手上。
即使熟睡中，妹妹也紧攥着人家的手不放。
又想到沈长歌改口的称呼。
李萼的心情有点复杂。
明明害怕蛇，却为了妹妹徒手捉蛇。
这样的情谊实在深重。
……
大概是因为担心哥哥，所以睡梦里也不能安心。在李萼开口说话后李蕊很快醒来了。
她有点茫然地坐起来叫了一声哥，随后察觉自己仅穿着小衣还跟小天人手指交缠，呀地大叫一声拉上被子。
沈聪也很茫然。
怎么了？
她抬头看李萼。
李萼也在看天人，见他无知的神情，苦笑着把他拉走了。
“阿蕊还没有睡醒。”
“嗯。”这女孩确实很容易激动。沈聪跟着李萼出去。
外屋地面上摆放了许多装着青蟹的小草兜，李萼这一天的收获超出了沈聪的想象。
她意识到之前李萼在自己的面前有所保留，并且还保留了不少。
但这种警惕的态度并不让沈聪感到不快，反而有点欣慰。
李萼越清醒警觉，他们的兄妹就越安全。
沈聪蹲下|身帮李萼一起收拾这些青蟹，却见李萼又盯着她看。
那神情有点奇怪。
“……萼哥？”因为考虑到自己的实际年龄很有可能比对方大，因此这个称呼让沈聪有点别扭。
李萼说：“是以前发现的大蟹场，地方隐蔽，平日不去的。”
原来李萼是在等她问。
沈聪应了一声。
李萼应该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态度明显变得更加亲切了一点：“你走前带你去看看。你多捉一些走。”
沈聪意识到，李萼是在说走前带她去赚一笔，好攒够盘缠。是因为看见她捏着钱包发呆？
“不用的。”
她把钱包拿出来：“请郎中花的钱……”
李萼推回去：“若不是你救阿蕊，就不止要开销这些了。”
沈聪蹙着眉头想了想，将钱收好了。想要赚钱确实需要本金。
李萼又说：“那夜我们出门不久你就跟来了吧？”
沈聪明白，自己跳出来救李蕊，以李萼的聪明当然什么都知道了。
“……抱歉。”
李萼却说：“你跟来时，阿蕊不知道，我却知道的。你看见我们做的那些事了。本想等你来问，但见你似乎并不想问。”
沈聪没有刺探别人*习惯。先前她还别扭纠结于怎么开口……现在李萼自己提出来，让她舒了一口气。
她不擅长迂回，喜欢直球，直接用问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像那样的人，还有多少？”
这问题在李萼看来是意料外情理中的，因此毫不犹豫就回答了：“当年昊苍山下来的道士惹怒了湖中恶主，使它兴风作浪，将附近变成一片水域泽国。当时尸浮于野，又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幸而此地父母乡绅还算有些远见，明白放着流民不管总要惹起事端。于是开仓捐粮，放衣义诊，好歹让逃出来的有一衣蔽体片瓦藏身。我跟阿蕊还算有些手艺，就在这水头村安顿下来了。只是当年乡邻父老多有年高不能劳作的、垂髫不谙世事的、或者弱质女流受人欺凌的，我们兄妹见着就帮衬一些。如今已经不多。那林氏是因为独身带着孩儿，又要为夫君守寡不肯改嫁，我们才一直接济。”
这对兄妹还捡回了萍水相逢的自己，因此他们会干这样的事情并不让沈聪惊讶。不过她还是从这段话里搜查出一些令她感到奇怪的信息。
当年大家都需要接济的时候，李萼兄妹似乎凭借手艺维持自己生活还能有余裕帮人，现在需要帮助的人变少了，为什么兄妹还是这样拮据？
李萼像是看穿她的想法：“想要银钱总能够赚来，适可而止才好。”
“为什么？”沈聪可以理解这对兄妹是为了保持低调，毕竟自己已经发现他们身上有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但李萼是个非常疼爱妹妹的兄长，如果有能力，为什么要让妹妹为了一顿吃食就哭泣呢？长得瘦小伶仃。一小块肉就珍惜得像是稀世珍宝。
需要低调到这种程度吗。
沈聪问的是这个。
“不是不让她吃好穿好，只是同你们天人假身入世一样，她也是不能多食人间五谷的。她昨夜没有做什么东西让你果腹吗？你尝不出来那有什么特别？”
“……”十分特别。吃饭不仅变成了任务，而且得到了属性。
“你是天人，没有尝过那样东西吗？”
尝过，玉米。
“当年徐君房入海寻找三仙山，一直找到海天尽头，看见海水倒卷直冲天上。他命力士扬帆往天上去，九日九夜后到了天人国度。他见到天人吃的黍米，一穗就有半臂长短，剥下的黍实粒粒圆满，色如美玉。徐君房将玉黍带回人间，种在三仙山上。湖里的半龙收藏了一些，我就向它换来。”
“嗯……”
描述和味道都跟玉米没有什么不同。
沈聪有种怪异的倒错感。现实廉价的食物在这里被当成宝物……但让她感觉微妙的不是这个。
李萼知道天人的事。李萼说李蕊不能吃人间的食物。李萼跟湖里的龙神做交易。
沈聪虽然知道这对兄妹身上有秘密，但显然秘密的真面目超出她的预计。
问题太多，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了。
沈聪索性什么都没有问。
李萼也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许久，李萼轻笑了一声。
在沈聪的印象中，最初的李萼是个不善言谈的耿直青年。
随着相处，沈聪察觉李萼忠厚老实的外表下掩藏着不为人知的聪慧与机敏。
而刚才的笑容更是带上了一种奇特的，狡黠妩媚的风韵。
看错了吗？完全不像李萼。
不，没有。
李萼曾经把沈聪打扮成完全不相似的另外一个女孩，李萼一定也掩藏了自己跟妹妹真实的样貌。
现在他似乎并不那么认真地掩藏自己了。或者说，他是开始主动在沈聪面前暴露自己。
李萼捏了捏沈聪的脸蛋：“你不问啊……？”
沈聪向后避开一些，诚实回答：“不知道要问什么。”
李萼又被她的话逗笑了。
那张憨厚老实的脸显露出令人目眩的风流华美。
“我的妹妹阿蕊十分喜爱你。”
“嗯。”
“你救了她，她便更喜爱你了，让我有些后悔。那时不该用只兔子惊了阿蕊引你过来，更不该拿那条七环赤练去试你。”他又笑，“也没想到你会吓成那个样子。你很有趣，很惹人喜爱。”
“……？”
试探？
故意让阿蕊踩到兔子发出惊叫将她引来？
那条蛇？
沈聪想到李蕊一直强调的事：哥哥很厉害的。
想到刚才李萼进门，自己拥有的天人敏锐的五感都没有能够察觉到。
她想到初遇时李萼坠落泥沼。
他们兄妹一直在苇沼中来去自如，平安无事，偏偏遇到她就发生意外……
原来李萼很早就开始考验试探自己了。
沈聪想了一会儿，见李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李萼是在等她对这些事的回应。
“我知道了。”她这样说道。
除了蛇很惹人厌烦，其余部分做得很好。
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提醒李萼，这种试探不太有用。天人们是乐于助人的，因为身为天人的玩家们有这样的脑回路：帮助npc很可能会得到任务。
如果对方是天人，就不能用这么简单明了的方法去判断人品。
“你知道了？”李萼看着自顾自沉思起来的小天人。“你不生气？”
“我不太喜欢蛇。”
李萼笑了起来：“你很好。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喜爱阿蕊吗？”
“喜爱。”沈聪喜爱那个善良正直，拥有无数难能可贵的品质的少女。她虽然对李萼恶作剧一样用蛇来考验试探她的行为有点恼怒，但她更加明白这对兄妹收留她又对她敞开心扉的行为有多么可贵。“也喜爱你，但更喜爱阿蕊。”
李萼捂着嘴笑起来。
笑得花枝乱颤。
……这次是错觉吧。这样的形容放在身为男性的李萼身上实在微妙。
李萼止住笑，她按住沈聪的肩膀：“沈长歌，你不会留下来。”
“嗯。”沈聪诚实回答。
李萼看着沈聪：“这是你的籍书同路引，我去县里取来了。”
“谢谢。”
“沈长歌啊……”
李萼似乎对面前这年幼的天人有些无可奈何。
她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说半龙的事，没有说李蕊的事，没有说兄妹真正的身份，也没有说原本想要对这天人说的话。
“去吃些东西吧。”
因为知道再多又能怎么样呢？
沈长歌是迟早要走的。
沈长歌根本没想留下来。
——这么想着，李萼又对这无处不好的天人稍微厌恶了起来。
这天人既然不肯留下，那他离开前就始终是个麻烦。
就像那许久不敢招惹她们姐妹的蠢妇因为两人救了个“省城有亲的孤女”居然敢打探她姐妹二人的行迹了。
这天人，若不肯留下，还是趁早离去吧。
也省得阿蕊泥足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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