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很久以前——其实也许并不是很久——但人们大都不记得多久了——人们口中的长泽大陆既指他们所处的这方宇宙，也指他们脚下踏着的这片广袤陆地。但现在，人们有意无意地将血樵平原划出这个名词的范围之内。大家认为那里充满奇异而危险的事物,也是众多魔修门派栖息的地方。它未知、残酷、无以名状、不可设想,因而百姓心中畏之，口中避之，逐渐的将血樵平原当成是与长泽大陆相对的一块地方,不再关注它们其实是同一块陆地，同一片沙土。

        当然，血樵平原的土地与普通老百姓所住的地方大有不同,越是深入平原腹地,它的土壤便越发的红。据说这片土地一直是巨兽生活与厮杀的场所,它们相互撕咬捕杀，两两间互为食物，于是千万年来,它们所洒下的血,竟将这片土地染红，同时也浇灌出许多诡异的植物。一踏入血樵平原，人们就能嗅到无所不在的血腥味,或浓或淡,渗透人的衣物与肌肤。这里的危机也同样无所不在。

        但是，这么一个奇异的区域，历来却为修士所喜爱。在这里生长的动植物，有许多既危险又珍贵。他们或单独行动，或结队同行，深入血樵平原，挖掘晶石矿物，搜集奇花异草，猎杀凶猛走兽，获取有助于修炼的所有资源。确实有不少修士时运不济，又或者天道弃他不顾，在血樵平原里意外身亡，但这个世界里，自然是活着的修士比死去的多，从血樵平原里回来的比回不来的多，因此到那儿探险，一直是个历史悠久又经久不衰的事情，而且人们还可以借着消灭魔修的正义理由，在物质利益之外为自己赚得一些名声。如此肥差，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去的人还是很多，那些坐落在血樵平原边界的城镇也就顺势繁荣兴旺起来。

        白雁镇就是血樵平原边界上的一个小镇。说它小，其实也不怎么小，因为近些年它扩张了不少。它扩大了，住的人就多了，又加上这儿天高皇帝远，什么人都有，黑的白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修士多，凡人也多，好人多，坏人同样多。这里每天都是很热闹的。

        当常安下了马车，看到人们自城门内外进进出出，他的心里也是热闹的。但他也哀伤。因为他们的钱只够两人坐马车来这里，一路上还要受车夫唠叨，唠他们好生尊贵的修士，竟然跟一个凡人讲价。常安觉得冤枉。凡人的通货是银两，修士的通货是晶石，凡人要晶石没用，修士要银两也没用。一般来说稍有规模的宗门都挺有钱的，他们会受凡人所托，驱赶糟蹋田舍的山精妖怪，超渡作恶的鬼魂，还有主持祭祀等等，来钱很快很多。他们也雇佣凡人来工作，让他们干粗活杂活，照顾灵草药材之类的。可罱皑宗是个特别的地方，历代宗主为了不受外人滋扰，实现自给自足的生态，搞了一个又一个发明，让罱皑宗完全不用借助凡人的劳力就能维持下去，因而宗门里头晶石是有的，可钱，真是翻了柜底都找不出一个钢镚儿。常安自己是没钱的，他从少爷的柜子里翻到了一些，但还不够坐一趟马车，后来还是陈凡资助了他们其余的。陈凡来罱皑宗的时候带了些钱，进了宗门就用不着了。虽然不多，他还是把全部的钱给了常安。他在这里过的如鱼得水，完全没有遭髑髅宗抛弃的悲伤。他的罱皑心法到了第二重，他相信过些年就能结丹。常安看着他因祸得福而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有些复杂，最终也为他高兴。

        白雁镇是陈凡出生的地方。他说的不太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自他懂事起，就在白雁镇的街头流窜了。他在镇郊一间破庙里长大，起初是破庙里住的跛脚乞丐收养了他。后来有一年冬天，他从街上回来，发现庙塌了，压了厚厚的雪。他扒拉几下，手冻没了知觉，就没再往下扒了。他把偷来的烤红薯掰开两半，一半拍进雪里，一半塞进嘴里，发着抖进城了。

        随后他在白雁客栈里当杂役，还认了掌柜当义父。几年之后，掌柜对他说，他看陈凡有天生灵气，才收养了他，现在要送他去血樵平原的髑髅宗修炼了。他这才知道白雁客栈是髑髅宗的隐秘分部，而掌柜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魔修。他有些怕，但毕竟是义父的命令，于是他便在髑髅宗当了外门弟子。髑髅宗的外门弟子很忙，杂事很多，修炼的时间很少，也没有充足的资源和上好的心法。陈凡在这里的活比客栈多多了，干不过来，于是他消极怠工，也没心思修炼。管事的见他久久没入门，不喜欢他，就借着监视宗派的机会将他派到罱皑宗。后来陈凡就在罱皑宗安居下来，安稳地给髑髅宗除名了。他成了一个纯粹的罱皑门人。

        常安在白雁镇的集市中走着，想起陈凡的身世，不禁多有感触。他发现一档烤红薯，不知是不是陈凡小时候偷过的那档，而常安一想到自己身无分文，他的感触又多了些。

        “城东的白雁客栈……”常安辨别着方位前行，不时回头看看宫羽徵有没有跟着他。宫羽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坐马车过来耗了半个多月，但两人交谈的次数少得可怜。宫羽徵每天不是打坐吸收天地灵气，就是弹他的慢琴磨练术法。常安没试过这么长时间呆在一个狭窄的车厢里摇晃，这一路闷到变形。可是他还有一个解闷的绝招，就是进到修悟密境里消磨时间。他现在受心魔影响，没有办法持续好几天，但一两天总是能撑过去的。于是车夫经常发现车厢在发光，头一次在夜里，吓的他够呛。后来他就习惯了，里头是仙人，怎么古怪都是正常的——但抠门就很异常，这点车夫十分坚持。其实这趟旅程最寂寞的要数车夫了，一个人寂寞地驱车，寂寞地吃干粮，寂寞地在休息时跟马儿说话，但没人会因为寂寞而多得一些工资，车夫也不行，所以他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

        常安脚踏实地走了一段路，很快他觉得饿了。照理说金丹修士不会饿肚子，除非他耗尽了自身的灵力。但常安有个非常实在的观念：吃天地灵气不算吃饭。他吃了大半个月的灵气，气海充盈，嘴巴寡淡，精神不振，脸色青黄。他觉得自己的心魔在怂恿他大吃大喝，让俗世的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污染洁净的道体，让大碗大碗的白米饭活埋他的肠胃。但很可惜，他们没钱，这是个更加实在的观念。

        此刻常安站在客栈门前，闻着里面飘出的菜香，以每十秒一次的频率吞口水。“是了，陈凡说的客栈就是这里了……”常安回头，检查了一下两人的穿着。宫羽徵换下了罱皑宗的蓝色道袍，改穿十分朴素常见的灰蓝色衣服。常安则换上了修仙之前的仆人装扮，幸好他没长高多少，这套衣服勉强合身，穿了就活脱脱是个下仆，往宫羽徵身后一站就是个阿谀奉承的小厮，往宫羽徵前面一站就是个趾高气扬的小厮。他们不能穿的太好，给人一看就是有来头有靠山的，这样肯定进不了髑髅宗。据陈凡透露的独家机密，髑髅宗不仅招收拥有天生灵气的凡人，还会招收仙盟以外的散修。他们就要通过这个渠道摸进髑髅宗。

        修仙联盟是自诩为正派的修仙宗门里头最大的组织，但凡离开宗门的修士都可以在它那里登记。登记之后，修士可以定期取得一定的晶石和丹药，也会不定期地得到一些任务。有时为了探查没见过的秘境，仙盟也会组织修士前去。他们也会定期举办仙盟比武大会，在其中取得耀眼成绩的修士将会受到不同势力的拉拢，好处很多。仙盟发布的任务里头，有一项报酬丰厚且长期存在，就是狩猎魔修。凡是发现并制服魔修，将其扭送至仙盟的修士，都会得到别处难找的上好丹药。于是大家视魔修如财宝，发现一个便群起而攻之。

        因此在仙盟的势力范围里，髑髅宗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招人。但仙盟也不是完全收服了魔修之外的人，还有好些散修，不喜跟各种势力打交道的，厌恶仙盟独霸一方的，又或者修习方式并非正统而受到排挤的。这些处于灰色地带的修士，就有可能为髑髅宗所囊，成为他们的助力。髑髅宗在暗地里散播接触的渠道，使这些散修能通过地下中介联系到他们的分部。同时为了防止髑髅宗大本营的位置泄漏，他们挑选散修的手段也是非常复杂的，至少陈凡这个外门弟子是不清楚的。他能告诉常安的就这么多，其余的都在一句话里：“随机应变，保命要紧。”

        常安确定了客栈的位置，却没有进去。他们在外头一直等到晚上快打烊时才走进客栈。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据陈凡回忆，他的义父有时会在打烊时接待一些神秘的客人，他们看起来很不一般，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仙人特有的惹人不快的高傲，但陈凡接待他们还得用上十二分的笑脸。

        此时天色已黑，客栈外头的灯笼在风中一下一下地撞着门框，里头的烛火苟延残喘，每一次碰撞都使它更加疲弱。

        常安走入客堂，里面空荡，客人早已散去，只余一位店小二在扫地。店小二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神色恍然有悟。还没等常安开口，店小二就回头叫道：

        “喂——白老板——两位仙人终于来了！”

        “诶！来了！”很快，里头便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他的身材富态流油，脸上泛着喜色的油光，两眼虽小，但胜在精明，叫人一看就觉得他心思很多，但到底又厌他不起来。

        “哎呀，仙人，我可等死你了呀！”白老板说完，眉头一皱，赶紧啐了一口，说，“哎呀呀，瞧我这嘴巴，对着仙人说死不死的，真是个要命的事儿！”

        常安见这男人自来熟地说起了话，心里咯噔一下，看了宫羽徵一眼。他觉得有些蹊跷，莫非他们一入白雁镇，就受到髑髅宗的监视？莫非他们的意图早就为髑髅宗所知，那神通广大的葛小仙特意吩咐部下要好生招待他们，以表现他无所不知的强悍，堵死他拯救少爷的路子？

        宫羽徵四处看了看，朝常安摇头。他没发现什么问题。小二是寻常的凡人，那名叫白老板的更是寻常，多走两步就要喘气的角儿，而且周边也没有什么灵力特别引人注目的埋伏者。看这架势，不像髑髅宗设的局。而现在，白老板已经恭敬地在他们面前躬身引路，跟他们说：“两位仙人请随我来，客房早已备好，请仙人好生休息一番。另外，明天的早饭是送到客房，还是在客堂留个位子，给两位下来吃？”

        “早饭！？”常安一听这个，忽然来神了，“早饭吃什么？”

        “仙人想吃什么，吩咐厨子去煮便是。”白老板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听闻仙人都是吸食天地灵气的，怕不是凡人的饭菜不合你们的胃口呀……”

        “合！怎么不合！”就这一下，常安把所有心思都按了下来，果断地说，“明儿早饭送到客房便是，随便来几个小炒，不过饭要多加两碗——哎，加饭收钱么？”

        “仙人可真会说笑。”白老板笑着搓了搓手，说，“你们能来就万事大吉了，我又怎么敢收两位的钱！”

        “那就行！走吧师兄！”常安拉着宫羽徵，蹦蹦跳跳地上楼了。难得有饭吃，他才不管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呢。要是真有什么问题，这不还有个靠谱的宫师兄嘛！

        于是常安在舒适的客房里，充满期待地睡了一觉。睡觉之前，他例行给少爷发灵信。

        “少爷，我们到白雁镇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潜入髑髅宗内部呢，事情好像没我当初想的那么简单，搞的我有点小紧张啊……不过，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以宫师兄的实力，没有什么会搞不定的……吧？”

        常安放下玉佩，翻了个身，合起眼睛。

        这时，他还没有发现，他们进的，不是陈凡工作过的白雁客栈。

        而是百雁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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