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诛心（一）

水成碧在云隐山上走了许久，一开始还能看见依稀的脚印，后来路面被荒草掩盖，也看不到任何脚印了，而这山间的雾似乎会让人迷失方向感。

        此时，水成碧不仅没找到叶云轻，还发现他右侧的一棵树上又出现了三角形的记号，而且这记号边缘的树皮隆起，已有些时日，并非近几天才刻下。

        也就是说，除非眼前这棵树也是幻象，否则他就是绕了一大圈后，误打误撞地从偏离的错误线路回到了洪茜儿他们所标记的正确线路上。

        不知道叶云轻是不是也这般幸运？水成碧感慨地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对于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头疼不已。

        耳边传来叮咚的水声，水成碧依稀看到不远处有山涧流淌，细水淙淙。与此同时，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压过了水声，由远及近而来，方向正是山涧的另一边。

        脚步踏进山涧中，搅乱了流水的节奏，一个人影逐渐清晰的呈现在水成碧面前。

        两人在看到对方的脸时都微微愣了愣，因为互相都不认识，而在这诡异的云隐山中，不管遇到哪个陌生人，都会让人感觉奇怪。

        水成碧打量着来者，粗布衣衫，肩上挎着个包袱，脸上留了长须，相貌并不出众，气质却清逸卓然，眼神中透着几分历经岁月变迁的复杂和慈悲。

        所以虽然对方乍看之下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水成碧却认为此人实际的年龄要比外表成熟许多。只不过这在玄门之中也并非奇事。

        来者先一步开口道：“你是不是高长锐他们一直以来在对付的人？”

        “高长锐？”水成碧觉得名字有些耳熟，却记不起在哪听说过。

        来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道：“看来你们尚未弄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你不认识高长锐也不奇怪，事情已过去三十年，而那时他还年轻，仅仅是教中一员战将，远不及而今的护法之位高。”

        经他这么一说，水成碧记忆中的某处亮了起来，“高长锐外号是不是叫独眼黑风？他三十年前曾参与过那场著名的正魔之战，是魔教十三堂其中的一个副堂主。”

        来者点点头道：“正是他。”

        眼下这一切果然跟魔教有所关联，水成碧盯着眼前之人，“那你又是谁？”

        “你可以叫我薛千，薛大夫。”来者犹豫片刻，随后道，“或者，卢千学。”

        “鬼医魔手卢千学？”水成碧的讶异又增加了几分，卢千学的名气可比那高长锐要大得多，因为多年来流传着一个说法，说三十年前那场正魔大战，正是因为在最后关头卢千学弃暗投明，将魔教在中原的秘密据点及防护网的分布图交到了正道领袖天一庄掌门手中，才使得正道弟子能在魔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顺利进入他们的核心地带，将魔教众人打得措手不及。

        但在那场战役之后，卢千学就销声匿迹多年，世人只道他是退隐江湖。

        眼前忽然有人自称是卢千学，水成碧当然不会立刻就信，但看着对方真挚的眼神，自认为看人不会出错的水成碧决定暂时将怀疑压在心底，看看他会怎么说。

        水成碧正想进一步问卢千学对高长锐几人此次的行动了解多少，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虽说找到苏枫亭他们也挺好，但我给你下达的命令是寻找水成碧。别告诉我你认不得水成碧是谁，既然你吸了我的血，应该与我脑中意识想通，怎么会认不出他长什么样？这个理由不成立。反正你要是找不到正确的人，就把从我这吸走的血全给吐出来。”

        叶云轻带着怒意的清亮声音在山中回响着，一抹鲜丽的红色破开雾气缓缓走来，周围安静而灰冷的氛围不复存在。

        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叶云轻在看到水成碧的一刻蓦地安静下来，脚下带风的步子随之停止，她就这么像根木头似的立在那里看向水成碧。

        只有叶云轻自己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为心中升起了一丝丝尴尬，眼前这张脸不久之前曾吻过她——尽管那之后又用匕首划了她几刀。

        回忆起当时的画面，叶云轻的两颊染上点点丽色，她不得不摸摸鼻子掩饰，而就在此时她的心脏又微微抽痛了几次。

        水成碧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叶云轻，如果不是发丝被冷风带着飘然轻动，旁人还以为他是座精美的雕像。

        旁边的卢千学轻声道：“放心吧，这里是安全的，不会看见幻象。”

        其实不用卢千学说，水成碧也知道这一点。一方面身后的树上刻有标记，另一方面水成碧也从自己遇到的两次幻象中推断出，这些幻象是来自每个人脑中的记忆和思想，并非是凭空而生出的形象，所以每个人遇到的幻象都是自己才能看见。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之前才敢断定从未见过的卢千学并非幻象，而他和卢千学都听得见叶云轻的声音也看得见她的身影，面前的这个叶云轻就更不会是幻象了。

        水成碧会如此反应，也是因为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

        此时，他看见重逢的叶云轻，心中是由衷的欣喜雀跃，他从未在现实中对其他女子有过这样的感觉。

        然而他也开始有些迷茫，他之所以如此开心，是因为对方是叶云轻，还是因为由始至终他都是透过叶云轻而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只存在于他梦中，他一直想要靠近、想要征服、想要占有的人？

        自己这样的情感对叶云轻来说，是不是不公平呢？

        叶云轻对那朵飘在身边的黑莲念了送鬼咒，之后便让银铃重回到手腕上。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她终于率先迈开步子走向水成碧，看着他道：“你刚才上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不得不请鬼，废了自己很多血？”

        重逢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这的确是叶云轻的风格，水成碧忍不住笑起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被迷惑走错路而让人担心的明明是叶云轻才对，而叶云轻本人显然早就忘记了这点，只继续道：“你一个不会术法和武功的人，在这座云隐山中很危险，不要再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了，知道吗？”叶云轻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黑木枝递给水成碧，“这一根是给你的，陆浥尘说这是迷榖枝，万一我们又中计偏离了安全线路，只要身上佩戴着迷榖枝就不会看见幻象。”

        “原来此物就是迷榖，放在碧落阁中出售倒是很合适。”水成碧瞬间露出商人的本性，他笑着收下树枝，又接着道，“陆浥尘也来了？”碧落阁中唯一卖出去的蜃香就是卖给陆浥尘的，他们二人自是相识。

        “正是在下来凑热闹了。”

        随着爽朗的笑声看去，水成碧才注意到叶云轻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分别是陆浥尘和苏枫亭。

        陆浥尘大跨步地走过来跟水成碧寒暄，一旁的叶云轻都能感觉得到他那浮夸的的热情。

        “这位是？”落后几步而来的苏枫亭打量着水成碧身旁的陌生面孔。

        水成碧转身介绍道：“他是卢千学，卢老先生。”

        在场之人听他之言，皆是满脸惊讶，谁也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已隐世多年的鬼医魔手，本来各自都有很多问题，那卢千学却忽然看了叶云轻一眼，对她道：“姑娘，我看你眼底发紫，似中毒之相，可否借你的左手一看？”

        “你说我中毒？”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叶云轻几乎吓傻，急忙将左臂袖子卷高，伸出手给卢千学看。

        卢千学拉起她的无名指细细端详，又将她眼睑翻出看了眼，随后探了一阵脉象才将叶云轻的手放下，问道：“姑娘，你最近可有心脉损伤、头脑晕眩之感？”

        “有的有的，最近几天经常如此。”叶云轻紧张之下抓住卢千学的肩膀用力摇晃，“我到底是中了什么毒？会不会死？”

        听叶云轻这么说，水成碧才知道她这几日来都在隐瞒自己的病情，脸上显出难得一见的严肃，“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病症未曾减轻，难道你一直在强忍着不适？”

        “我……”叶云轻语塞，也不知怎么解释，干脆低头回避，心中却泛着嘀咕，隐瞒病情而已，为什么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错似的？

        “你们放心，这位姑娘所中的毒没那么严重。”卢千学摆摆手，“眼底发紫，指甲灰白，而无名指与心脏相连的一条血脉上出现黑斑，你这是中了‘诛心果’的毒。”

        听卢千学这么说，苏枫亭和陆浥尘也露出了几分紧张之色，反而是水成碧，在听见毒物的名字后原本肃然的神色中竟透出了几分玩味。

        “诛心果这名字一听就很厉害，一定是很难解的奇毒了！”叶云轻已认定自己毒入膏肓，“卢神医我还有救吗？”

        卢千学缓缓道：“这诛心果服下两个时辰后就走遍全身血液进而深入五脏六腑，随后毒性便潜伏在人体内。很多中了此种毒的人在很久之后才会发现自身的异状，因为此毒的毒性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作。”

        叶云轻急切地问道：“什么情况？”

        “所谓诛心，也就是让人无心，而无心便不会产生感情。”卢千学道，“所以，这诛心果的毒只会在中毒之人动情的时候毒发。”

        叶云轻感觉脑子里的齿轮好像卡住一般，怎么有点听不懂卢千学话中的因果关系了？她呆若木鸡地张大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动、动情的时候……”

        水成碧偷笑的声音悠悠传入叶云轻的耳中，一旁的陆浥尘也跟着无遮拦地大笑起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毒发是因为动了情。水公子风度翩翩，叶云轻你一路上对他时常动心实属正常，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理解的。”

        叶云轻都不敢转过头去看，只眼角偷瞄了旁人几眼，那万年冰山脸的苏枫亭居然表情也很微妙。

        也就是说这几日来每次叶云轻出现异状，其实都是因为她那时正在对水成碧动情？

        天啊，怎么听起来自己就像是只随时发/情的小兽一般？叶云轻回忆着他们二人之间所经历的种种细节，脸上都快红得滴出血，真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卢先生你恐怕是弄错了吧，定是弄错了，我能对谁动情啊，太好笑了，哈哈哈哈。”被山间寒冷的空气所包围的叶云轻尴尬地用手对自己扇着风。

        卢千学认真道：“怎么可能弄错？这诛心果就是由火月神教发明的，此毒最开始被教主和堂主用于抑制手下教徒的情感，避免他们在各类行动中不会被七情六欲所影响。只要持续服用此毒，就不能对任何人产生真实感情，尤其是男女之情，否则将会身体造成极大伤害。但后来随着火月神教进军中原，这诛心果也开始被中原玄门的少数人所使用。诛心果的毒只有它树下的六玉花才能解。不过你放心，我观察过你的眼色，服进的用量应该很少，仅会持续一段时间，毒性会慢慢减淡直至对身体没有影响。所以只要你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挨过接下来这几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卢千学越说，叶云轻的脸色就越由红而转为绿。

        陆浥尘走来安慰叶云轻，“没事的没事的，你就按照卢先生说的，每天至少距离水公子三丈以外，尽量别跟他对视，也不要跟他说话，只要你不犯花痴，就万事大吉了！”

        叶云轻一脚踹过去，却让陆浥尘给轻松避过，她一口怒气升到顶点，终于爆发了怒吼：“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给我吃了这破玩意儿！”

        这一吼完，一个画面忽然涌现在叶云轻脑中。

        “是曼青，我出发前曾经喝了一碗曼青准备的粥，仔细想想，粥的味道很奇怪，肯定是曼青在整我！”

        “你认为是曼青在你食物中放了诛心果？曼青倒的确是喜欢捉弄别人，碧落阁的仓库中也确实有少量的诛心果……不过曼青不会这么儿戏吧，还是查清楚了再下结论比较好。”水成碧很想做出身为曼青主人的严肃表情，但眼睛里暗爽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叶云轻真快被这一对主仆气死，还用查吗，除了曼青想借由诛心果阻止叶云轻对水成碧产生感情，还会有谁这么无聊？还有这个水成碧，知道自己中了毒，一点也不心疼就算了，脸上得意的笑也丝毫不收敛一点！

        叶云轻狠狠道：“总之这件事我一定会追究到底，如果真是曼青做的，我不会放过她，就算她是你的人也一样！”

        水成碧佯装一脸纯善，“可是你方才不是坚称卢先生弄错了吗？现在是承认自己中了此毒？”

        “我就算中了此毒，难道一路和你在一起就必须是对你动心吗？”有这么些人围观，叶云轻不得不为了那点仅存的尊严死撑着，“不妨告诉你，我早有心上人，我是因为偶尔会回忆起与他之间的过往才导致毒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陆浥尘对叶云轻竖起拇指，“这种狡辩之词你都想出来，厉害厉害。”

        叶云轻横了他一眼，“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有关系吗？”凶悍的眼神让陆浥尘害怕的闭上了嘴。

        不过说起来，若没有这诛心果的毒，叶云轻只怕在被那水成碧的幻象亲吻的时候也不会因心脏的疼痛而突然清醒过来。

        但这个秘密叶云轻这辈子都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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