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05章:横祸乍生
一手枕起溜圆的小脑袋,一手托着敦实的小屁股,澹台长至轻缓将谷米从包袱中抱起,安放于床榻之上,铺整好被寝,再而撂下帐幔,俯身细细凝注片刻,对小家伙的疼爱护惜之意,不禁流溢。闻喜兴悲,最是抚景伤情——倏忽心弦扣动,不知何事映现脑际,面色遽然灰沉,澹台长至垂目浅叹间,似乎忧事重重。
“砰砰——”,三两急促敲门声传来,敛收思绪,澹台长至转首回顾,见谷米仍酣然睡着,稍宽了宽心,迈步朝房门方向走去。
“公子您受累,开开门吧,饭菜小的给您送来了。”门外,店小二福生单手托着平盘,蜷腰凑个耳朵正小心翼翼探听着屋里的动静。
行抵门下,澹台长至背身倚墙,视线透过素纱似得窗棂纸,尽量压低了声量,道:“烦请小哥将饭菜暂置于门外的盆架之上,稍后我自会取回。”
“这——好、好……小的知道了,那客官您早些休息。”语气略带疑惑,眨几下眼睛,福生暗自倒吸了口凉气,利利索索将手上的端旁往边上一搁,匆匆便下楼去了。想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还不巴盼着能偷懒少干点活呢?!
澹台长至侧耳细聆,直到脚步声远去渐失,方抽开门栓,取了饭菜,返身回屋。一投足一举手,轻中带缓、缓中夹慢,以免惊起没必要的响动,砸碎了碟碗事小,万一将“睡包子”吵醒,惊动了店小二半途折回才事大呢!且将手中之物放置桌上,澹台长至再不觉回望一眼,见帷帐中风平浪静、河清海晏,一抹浅笑遂然点上唇角。
稍待半刻,澹台长至方正襟落坐,自筷枕上拿起竹箸,正准备落筷之时,耳边阵阵衾布窸窣之声、床板咿呀之声、孩童忸怩之声此起彼伏,眉骨微动,澹台长至安步当车、从容自若,挑选着喜爱的菜肴,一一送入口腹。
饥火烧肠,一张饼能撂倒英雄汉,更何况这点儿大的馋嘴娃娃?“咚——”地一声巨响,案几上的青瓷瓶左右来回晃悠半个圈,终还是不负众望,安然归位。谷米落地,别的没有,排场管够,只是——总这样激动的摔来摔去的,真不打紧么?
“长至哥哥,你怎么不叫醒谷米,反倒自己吃起来了?!都说好了不能让我饿着,你骗人……”咕咕哝哝,说的话搅饴糖似得全黏糊在嘴里,也听不出个清明,谷米揉了揉惺忪睡眼,扒拉着额前的乱糟糟的头发,一步一腆,朝着澹台长至走来。
之于谷米所说的话,一概不曾理会,伸手夹起一个翡翠丸子,筷子悬停在半空,澹台长至还颇有些刻意地晃动两下,道:“谷米小兄弟,可否待下床了之后,再复化幻人形?难不成,你真想让全客栈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一只来历不明的小妖精混了进来?”言罢,美味再而落入唇齿,当然肯定没谷米的份儿。
“我才不是小妖精,是神兽,是神兽!长至哥哥,你又不懂!”谷米努努嘴,眼睁睁看着丸子消失在视线中,经不住咽了咽唾沫。好容易爬上比自己的脖子还要高出小半截的椅凳,谷米两胳膊一张,将下巴紧紧贴在桌面,摆出一幅鬼脸,不知道吓唬谁呢。
手到用时方恨短,谷米蓦地咋咋呼呼挺起腰背,拼命伸直右手,够着那盘翡翠丸子的碟边,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使劲往回挪动着,生怕滚了丸子、洒了汤汁,临到临到眼跟前,两手相对一拢,将盘子紧紧护在了怀中。
澹台长至缄默不语,就这般冷眼看着谷米捯饬的把戏,难得小家伙能好好透口气,不用憋屈在包袱里,任凭如何玩闹,便随他去吧。
“不许动我的丸子!其他的东西都给你,谷米只要这绿油油的丸子就够了。”一板一眼说得规矩,谷米搓搓手,准备直接捞起美味,囫囵张口就吃,却躲不及两根筷子“噗呲——”划空飞来,正砸落在了手背上。
“哎呀——疼……”着急忙深吸口气呼呼,谷米刚想发火,猛抬头间看见他长至哥哥一指点在鼻下,比划着“噤声”的手势,方想起来,此处禁止大声喧哗。
一时没了脾气,谷米舔了舔嘴,委委屈屈地捡起零落的筷子,对准丸子戳起串儿来,一口接一口“嗷呜、嗷呜——”。只是骨气归骨气、吃喝归吃喝,肯赏脸面并不代表已然原谅了他长至哥哥,谷米别过脸,嘴巴舒坦,心里苦!
“谷米,可还要些别的?”难忍笑意,澹台长至试探着发问。
“不吃、不吃!谷米已经乖乖的了,坏长至哥哥你还要打我!哼——!”像是要把手中的翡翠丸子生吞活剥了一样,将嘴巴撑到最大,谷米一口气咽下了俩。
一筷一匙,此间无话。
吃饱喝足,帮着收拾好碗筷之后,谷米摸摸圆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往床榻上一趴,恨不能从此就这样过活。小脑袋一歪,谷米挪动着肚皮掉了个头,愣愣地看着静立于窗前的澹台长至,眨了眨眼。
——颀修的背影,在朦胧烛火中迷离摇曳,一帘银辉倾洒满地,素绿的衣裳仿佛即要融入那泠泠月幽之中。岁月渐远,终于消弭在光阴的尽头,将往昔旧事静默尘封。或几何时,“他”也曾似这般,留影花枝清风处、丘壑山水间,逢一位故人,续一段余生。
“长至哥哥……”略有些恍神,谷米揉揉发凉的鼻尖尖,轻声呼唤道。
青丝扫过肩颈,徐徐垂落于耳鬓,跟随夜风拂动,澹台长至回转过身,眉眼中漾起笑意,安声询问道:“怎么了?”
小胳膊费力地支起身体,谷米盘腿坐在床沿,吐吐舌头,一脸没好意思道:“忍不住,谷米就是想长至哥哥了嘛。”
“我半步未曾离开,谷米这想念从何而来?”浅浅的心思全数写在娃娃的脸上,凭谁也不难猜出几分意思,澹台长至缓步走近,再道:“无需讨好卖乖,有话不妨直说。”
“嗯——谷米才没有呢!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想长至哥哥了……”颊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谷米“引颈翘首”,直往他长至哥哥怀里钻。
撒娇使性,且亲热够了,谷米拍两下褥子,往里腾出小半块空地方,澹台长至会意,顺势落坐。些许焦张慌乱、些许词不达意,谷米弱弱问道:“长至哥哥,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么?就是那种不是现在的以前,是很久很久的以前……”
“自记事时起,大抵……总能想起一些。”瞳中浮起星点光亮,唇边笑容流连,之于谷米所问,不免或些惊诧,澹台长至避其话锋,委婉作答。
“哎呀——!都说了不是这种以前。”谷米嘟嘟嘴,两手来回捏揉被角,将嘴巴捂在了褥子里,刻意防着他长至哥哥,悄声嘀咕道:“真的不记得了么?那这样一来,阿姐肯定会伤心死的……”
并未深究小东西到底絮念什么,澹台长至反问道:“怎么,是否谷米你忘了何事,以至于——这般耿耿于怀、难以释然?”
“才没有,谷米的记性好着呢!我只是觉得吧……有点不公平,谁自己稀里糊涂不记得了,可万一有人还惦记着呢……”道不清、讲不明,蜷窝成一团的谷米反倒真把自己搅和成了一团,乌溜的眼珠子左右打圈儿转,话儿故意说一半藏一半,肚子里面难怪憋得慌。
目光敛垂,自谷米的片语只言之间,总算探出了零星眉目,澹台长至道:“你年纪尚小,未曾际遇太多,自然觉得被人遗忘,会是件徒惹悲戚之事。或许待谷米再长大些,你便会知道,有时候……那些不得已的忘却非但不会带来沮丧与悲伤,反是离人最后馈予的一怀宽慰、一线希望。”
谷米怔怔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摇摇头,道:“是……是么?长至哥哥你的话有点道理,可谷米还是听不太明白……”
“不都说了,要等谷米再长大一些,何必心急?”浅浅一笑,这笑容温似秋阳,融化了所有徜徉于夜风之中轻微的惆怅,扯过那早已被谷米揉捏地皱皱巴巴的被角,用手抻直捋平,澹台长至道:“天色已晚,明日还需兼程行路,谷米早些睡下罢。”
“还没聊完呢,才说了几句话而已!”拧紧眉头,谷米不情不愿地咕哝道。
澹台长至沉默不语,深吸口气,话风未到唇边,小鬼头立刻识相地乖乖钻进被褥之中。蒙好小脑袋,故意压低了嗓门,寻着平素里他长至哥哥教训时的模样,谷米一板一眼、有腔有调“还施彼身”道:“唉——谷米你太不听话,少让我操心了。若然怎么、怎么,明日就山高水长、天地一方,不要你了,这些、这些……”
夜色如水,渐渐浸没了喧嚣吵嚷的江南小镇,留下满纸安逸和闲适,写意不尽笔尖的浓墨淡彩。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一切不平常却似乎正在徐徐酝酿,悄无声息。
……
翌日。
当谷米重新变成小风狸的模样,磨磨唧唧、慢慢腾腾地撩起布片,重新爬进包袱中的时候,他耳边响起的是澹台长至“连绵不绝”的催促声:“辰时已过,莫再耽搁,若不然,你我今夜可真就要餐风饮露,留宿荒郊旷野了。”
“好了——谷米知道!长至哥哥,现在可以出发啦。”没耐烦地塞回几句话应付,谷米猫躬着背伸伸懒腰,边搓揉眼睛,紧盯那块荧蓝色石头不放,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半截舌头耷拉在嘴边。
“谷米,你可坐稳当了?千万记得,如非必要,别轻易出声。”澹台长至不住出言提醒,小心翼翼系绳过肩,唯恐动幅过大,再将谷米颠簸着了。
见身后动静全无,想来小家伙八成正咬牙切齿、怒火中烧,澹台长至淡然摇首作笑,快步开门出屋、落梯下楼。
日阳方偏,时值客栈中的人流稀疏之际,偏过拐角处的空隙,瞥见小二哥福生半倚着台面,比手画脚、绘影绘色,似乎正与掌柜的热聊些什么。虽听不清言句,但从老掌柜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变化来看,并不难猜断这两位呶呶相谈之事,绝非善茬。
“蹬、蹬、蹬”,澹台长至匆遽的脚步声惊起了店小二,习惯性地一搭抹布,慌忙转过身,福生连声喊着:“公子,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澹台长至侧目以观,于木梯前停落脚步,揖谢道:“多有讨扰,承蒙照顾,只因我身负要事,今日须得启程离开。”
一竿子挑翻整船人,一句话惊哑两张嘴,福生与掌柜的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吓出了满身冷汗。关键时刻,多见过些世面还真不一样——
客栈掌柜咂了咂嘴,忙摆手示意,福生方回过神,知趣地点了点头,面朝楼道口碎步跑来,顺带这向门外瞄上几眼,直到行近了,且将两手一交一叠缩在腋下,方低声道:“公子,依小的之见,这些天您还是别出城的好。因、因为啊,城外山道上昨夜里发生怪事了……啧啧——那叫一个惨烈啊。”
“敢问小哥,究竟发生了何事?”店小二欲语还休、藏头亢脑,澹台长至心下猝然一沉,询问道。
“您彻夜未出,自然不知晓。现在啊,这延陵城中到处全传遍了,就在昨个晚上,凤凰山西边陶石窟里的那班贼头贼孙,死的可一个不剩呐!据说,他们全都被活活剜去了精胆,一时流血不止才见了阎王的,您说吧,若非妖孽作祟,还有哪种说法能解释的通?依我看您还是等风头过去了,再行赶路吧!毕竟,性命要紧不是?”福生挤眉弄眼,张口闭口间,虽不摒除坊间添油加醋之嫌,但句句说得倒也算得上披沥赤忱。
“凤凰山……活剖人胆?!”眸中忧色隐没,澹台长至徐徐低吟,思绪悄然飘转回昨日黄昏时分,凤凰山西边天幕确有道祟煞之气若隐若现,不曾料想仅一夕之内,竟会凭空生出若此骇人听闻的祸端。
乘着二人词来句往的空档,掌柜的早已按耐不住踱到了跟前,要怪就怪这福生絮叨了一堆,也没挑出几句有用处,掌柜的就只能亲自出马了:“这位客官,我们延陵城千百年安康太平,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可这一回,真真了不得!今儿一大早,衙门里的差役不知道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了多少次,到现在也没厘清什么头绪,只应付着说死了些贼匪,无关紧要,就再不理会了。”
掌柜的长吁短叹,面露难色,续言道:“哎——可这事情哪里就这么完了?听隔壁王员外说,亲眼见着死人的城南樵夫张二,到现在还神神叨叨着呢,那可是吓着了!所以啊,您千万还是别淌这趟浑水了,万一妖怪没走远,又出来害人,那怎么是好?”
缘际匆匆,游子羁旅在外,热粥清茶、茅檐敝伞都足以抚慰此心,更何况萍水相逢,却能似至亲般系念顾忧,澹台长至感铭道:“多谢二位挂怀,只不过……我确有亟要在身,必须即刻起程。若非如是,也断不敢置自身性命于不顾,逞负一番好意。”
“这……”掌柜的片语缄默,仍试图挽留。
从袖间取出银钱,继而递予掌柜手中,澹台长至微微颔首道:“不必担心,我自小也习得些道术,虽不甚精进,但亦可略作防身之用。”
“唉——也罢、也罢,既然客官去意已决,我们也不好强留,那就请公子一路走好,务必保重才是啊!”强人所难反倒失敬,能撑起整间客栈的人又怎会不知这层道理,捋捋颔下的胡子,掌柜的嘱咐道。
“告辞。”澹台长至躬身拜别,径直往客栈外行去。
自昌荣客栈而出,澹台长至沿路往北而去,行程尚不及一刻,就断续感觉到身后包袱里一浪高过一浪的闹腾,抓、挠、突、刺,谷米把这一身“十八般武艺”可谓用的是淋漓尽致。实在没了办法,且寻着河岸底下的一处敝陋草棚落了脚,还没等澹台长至将锁扣完全松开,一双小眼睛早已迫不及待地探了出来。
“长至哥哥,我们折回凤凰山去吧?”好容易逃离了包袱的“控制”,谷米鼓起腮帮,连吐了大几口气,急声问道。
面浮惊诧,澹台长至严辞道:“不可。邪祟横生之地,唯恐避害不及,怎可犯险进入?”
眼中闪过一丝期待莫名,将两边爪子一拢,谷米忸怩着恳求道:“长至哥哥,谷米的好长至哥哥,我们就去看看嘛,看一眼,至看一眼就好。”
侧偏过脸,澹台长至轻阖双目,冷冷道:“皆是残肢死尸那般血腥可骇之物,有何好看?”
“我就是想去看看嘛……”见他长至哥哥雷打不动、态度坚决,别以为谷米真就没了办法,嘀嘀咕嘟着糊涂话,谷米倏尔一怔,而后狐疑睥睨地看向澹台长至,故作长声道:“长至哥哥,难道你就不担心,万一那个坏妖怪妖性大发,今晚上乘着天黑入了城,杀光了这里所有的人,那……要怎么办啊?”
瞳光黯淡,澹台长至唇线微抿,不禁心悬忐忑:谷米所言,虽意在驱使前往凤凰山一探究竟,但却诚然不无几分道理,此番滋孽者,手段凶残至极,若一朝生杀无度,屠灭全城之人,亦并非全无可能。只不过——如果再而耽误下去,他的病……该如何是好?
偷偷吐一吐舌头,心里边暗自窃喜,这谷米愣就是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样,眼看着成功唾手可得,不料满盆冷水当即迎头浇下,耳边传来的竟是——?
遽然站起,背身而立,澹台长至双手紧攥,果决道:“不可。若真是妖孽作祟、为祸人间,也自应由修道扶正之门收敛,我有心无力,且另有紧要之事,难以迁延。”
气鼓鼓地撇过脸,撂下这么一串话,谷米顾自挪挪屁股,转个了方向落坐:“每次都推脱有什么要事、要事!难道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吗?哼——!谷米才知道,原来长至哥哥是这样的人……卖石头的小哥、客栈掌柜的还有福生哥,他们可都是好人啊,万一……万一就因为你的一念之差,他们白白死了,你能安心,谷米我可安不下心!”谷米大概不会知道,澹台长至口中那件不值一提的“要事”,其实也正关乎一人的性命危虞。
悄悄回望一眼,难免枨触几番,他终究还是记挂不下——毕竟此事关连人命,纵使一己之力多有不逮,但总归从旁学过些几日道法咒术,或可有所裨益。彼此沉寂半晌,澹台长至默然首肯:“且前去一观。”
救命稻草从天而降,哪还有什么理由同他长至哥哥置气?谷米着急忙扭转过脸,再而确认一句:“真的?!长至哥哥,你对谷米最好、最最好了!”
得了便宜卖乖,孩子的心性皆是如此,但凡总爱凑个热闹。更何况,谷米早已同他阿姐约好,今晨于凤凰山相见,若稀里糊涂跑去了北边,岂不是要硬生生和阿姐错开?!
“谷米你切记藏好,长至哥哥如一时未能顾及,你自己须得小心应付。”千叮万嘱,前方险阻重重,最怕谷米莽撞冒失,澹台长至浅叹一气,再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走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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