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二月初五

　　鬼王山峰岭杂沓，四面俱是恶沼环布，常年布满蛮烟瘴雾，又地处修罗与妖界的分界处，山外更是无人敢近。但每年的今时确是热闹非凡，山门大开，各路宾客络绎不绝。
　　自山脚起便一路铺满绚丽多彩的花瓣，直通向幽冥殿。幽冥殿外的碧萝花恰逢时节簇拥盛开，远看过去仿佛一束束紫色的火焰，燃烧着妩媚与妖艳，绮丽得令人目眩。
　　殿外的廊檐下挂着一个个精致无比的灯笼，殿内铺陈的黑曜石地面被擦拭得锃亮，殿中众侍正忙着准备今夜半雪的“寿宴”。
　　“夫人，奴今日为夫人挽个惊鹄髻可好？”红袖拿着玉梳一绺绺仔细梳理着半雪的头发，桔梗蹲在半雪的面前为她上妆，芍药则跪坐在左侧认真地用凤仙花糜染着她的指甲。半雪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像是个提线木偶，直直地端坐在镜前任她们摆弄。
　　片刻之后，镜中映出已完成七八分妆面的半雪，侍女们见到后都不由得惊叹道：“哇，夫人好美啊。”
　　半雪闻言微张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仙界素雅的妆面，如今瞧见这浓艳的自己，她有些不适应，“桔梗，你这胭脂是不是给我画得太浓了，还有这唇脂是不是太红了点？”
　　桔梗及红袖听罢都抬起眼齐看向镜子，一脸茫然。
　　桔梗应道：“奴看着觉得刚刚好，衬得夫人柔美娇俏。”
　　红袖又接口道：“夫人可是不喜？若不喜便让桔梗姐姐再重新为夫人画过。”
　　回想起历来在鬼王山的妆容以及魔界喜爱艳彩的审美，半雪讪讪地摇摇头：“不了，再画过也是一样，既然是花费了你这么多心思花的，我也就不改了，就这样吧。”
　　三人六目相接后，十分心有灵犀地不吭声，继续认真的为半雪梳妆打扮。
　　“夫人，红魔姑姑到。”
　　“宣。”
　　绿柳迎着红魔入了殿后便落在半雪的右侧跪坐着，为半雪蒸煮着清露。
　　“姑姑今日怎地来的这么早，难道宴席要提前开了？”半雪问道。
　　红魔朝半雪微微福了一福，红色的眼眸轻瞥了半雪一眼，开口说道：“尚衣司为夫人寿宴做了几件裙子，属下带来供夫人挑选。”妩媚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温度，她一向都不喜欢墨澜这个柔弱娇气的夫人，也不知道不可一世的魔君到底看上这个黄毛丫头什么。
　　半雪无视她一向不怀善意的眼神，客气说道：“送几件裙子倒劳烦姑姑亲自跑来一趟，姑姑有心了。”
　　红魔讥笑了一下，随后朝殿外袅袅勾起了手指，尽显妖娆，“进来吧。”
　　话落便见一众侍女举着一件件衣裙徐徐进入，“从左往右依次是清露花间裙、云雁留春裙、羽霓花笼裙、月华涟漪裙、四喜纱裙、乌金翠纹裙、轻罗雪娟裙，一共十件，皆是尚衣司精心为寿宴准备的，夫人喜欢哪件？”红魔例行公事地介绍了在半雪面前展示的裙子后默声等待半雪的挑选。其实每次这种挑选基本都是走个过场，因为最终结果皆是由红魔来定。
　　但这次不同，半雪看着这件件绚烂富丽的衣裙，感到眼花。她想起在天宫见到的柏雅的素裙，清河神女的雅衫，以及众女仙文淡清丽的衣裳，她开口说道：“这些瞧着都太过花哨，有没有清新雅致一点的裙子或者颜色单一，不要这么五彩斑斓的也行。”
　　“清新雅致、颜色单一？”没等到半雪往常乖乖的回应，红魔失了耐心冷笑出声，“夫人莫不是在天宫呆久了，也随那些端着一副清高模样的仙人一样，追求所谓的典雅。若是这样，鬼王山的尚衣司可没有，夫人不穿这些裙子，那今夜便着（zhuo）着内衫入宴吧。”
　　半雪听着红魔的冷嘲热讽，脸色一变，她说道：“姑姑既让我挑选，那我便按自己的喜好要求，若尚衣司没有，姑姑回我一句没有即可，何必语带威胁？”
　　红魔朝前盈了一步，嘴角的弧度轻蔑，眼带戾剑对上半雪，语气更是丝毫不让地开口说道：“就这十件，夫人选还是不选。”
　　瞧着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半雪也被激怒，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视线。
　　漪澜殿内刹时进入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红袖四人都被震吓住。半雪一贯不会忤逆红魔对她的衣食安排，即使偶尔红魔语焉不善，她也不会正面直抗。所以当她狠狠地瞪着红魔的时候，殿内众侍都面面相觑。
　　就在半雪和红魔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声传唤打破了这个气氛，“魔君大人到。”
　　红魔收起了眼神，侧身让出一条道，躬身施了一礼，“见过魔君。”
　　殿内众侍早已低头跪落一地，半雪也收起了刚刚凶戾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坐在塌上。
　　墨澜轻扫殿中众人一眼，又见半雪梗着脖子的神态，他淡淡出声道：“何事不喜？”
　　红魔抢答出声：“夫人对尚衣司精心制下的衣裙不喜。”
　　“我哪敢不喜，魔君大人赐下这么多裙裳让我挑选，半雪该是感激不尽才是。”半雪语气中带有满满的讽刺意味。墨澜今日像是心情大好，对半雪挑刺的语气倒是不在意，也不似以往的冷淡，他竟耐下性子哄道：“那就从中挑选一件穿上可好？”
　　半雪了然墨澜脾性，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想着这次干脆借机气一气红魔，于是故意说道：“魔君身上穿的这一件玄袍，颜色素净，很是好看，我也想要穿一样的。”又觉还不够气人，再补了一句：“不，我就要魔君身上这一件，让尚衣司改成女衫给我穿。”
　　墨澜闻言倒丝毫不在意，一口应下。
　　红魔见此状后槽牙都要咬碎，原本狐媚妖艳的面上露出比适才对刚半雪时还凶狠的神情，她低头说道：“魔君，您身上的可是玄貅魂兽外皮所制的衣袍，这......”
　　玄貅魂兽？自开天地以来便存在的魂兽一族，妖力高强，凶猛强大，想猎杀它们最终惨死在它们掌下的仙魔妖数不胜数，其外皮所制衣物的防御效果根本不是半雪现在贴身穿的坤地软甲可比。
　　半雪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要的，尽是世间难得的宝物。
　　反观墨澜并没有任何不舍和犹豫之意，他示意侍女脱下他的外袍，只留内衫对坐在半雪面前。
　　红魔领着外袍，斜眼瞪了半雪一下，才垂眸出声：“属下知道了，这就命尚衣司为夫人制衫。”语罢便率侍女退出殿中，红袖四人见状也跟着一并退下，殿内顿时只剩半雪和墨澜二人。
　　恢复了安静的漪澜殿使得半雪的情绪渐渐平和，不似刚刚的剑拔弩张。
　　冷静过后，她对自己不要脸的撒泼行为有些羞愧，一时也不知该和墨澜说什么，正惴惴不安之际，墨澜忽然开口问道：“你这眉是不是还没画好？”
　　嗯？！
　　半雪怔了一下，回头看向镜中。大概是方才的情形吓到了桔梗，她竟漏了给自己画眉！
　　半雪僵笑道：“好像是的，让魔君见笑了。”
　　墨澜听完后便开始摆弄桌上的石黛，拿起砚杵朝半雪的面上准备画去，半雪本能地躲闪一下，墨澜这是要帮她画眉？
　　她不敢置信地开口问道：“魔君这是要做什么？”
　　墨澜似是提起莫名兴趣一般，他神色平静地回答：“画眉。”
　　！？
　　半雪抽动着嘴角，努力平复声音，“魔君还会画眉？”
　　墨澜本看向半雪眉间的眼神落下，对上她的双眼。幽黑深邃的眼瞳，泛着半雪看不透的情绪，令她一时陷入，久久不能回神。
　　“自然是会。”
　　墨澜沉魅的声音让半雪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乖乖地让墨澜为她描眉。
　　她的眉生得不淡，墨澜只需取螺黛轻轻勾勒便流转生辉。
　　半雪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叹于墨澜的画眉技术，正准备开口谢道，墨澜却突然挥手将镜子震碎，面色瞬时转为铁青，竟不发一言地站起身径直离去。
　　半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怒给惊愕住，坐在榻上一时看着碎一地的镜子，一时看着墨澜离去的方向，哑口无言。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夫人，这......这是又发生了何事？”红袖四人在殿外听到猛然一声响，又见墨澜冷脸离开，紧忙进殿。进殿后便看到半雪发愣地呆坐着，地上全是镜面碎片。
　　绿柳飞快取了绢布，蹲在半雪面前拾起碎片放入布中。一旁的芍药、桔梗也反应过来，立即蹲下帮忙。
　　红袖转身拿起杯子，跪坐到半雪右侧，倒了一杯蒸好清露递给半雪。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说道：“夫人可是又和魔君置气了？奴见魔君离去时很是生气。”
　　半雪喝了清露后倒是拉回了思绪，她莫名其妙道：“我除了要那件衣衫外，后面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那，那这是......”红袖也不明所以，桔梗接过绿柳包好的碎片准备起身丢到殿外，倏地看到半雪的眉毛，“夫人的眉何时画好了？”
　　一提这眉，半雪更是无语。
　　“如果我说这是魔君给我画的，画完之后就是你们见到的这个场景，你们信吗？”
　　此话一落，叫她们四人惊慌无措。
　　魔君会画眉比魔君又生气了还令人诧异无比，诧异的同时还带有一丝惶恐。
　　半雪抚了抚自己的眉毛，脑海里回想刚刚墨澜忽地的举动。
　　墨澜虽然屡屡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一般都是先来个预兆再发作，不同今日一般，毫无征兆就变了脸。她左思右想只能想出一种猜测，那便是墨澜在天宫也许也为清河神女画过眉，此刻为她画眉令他想起了那些情景，不能再伴于神女的遗憾导致的愤怒？
　　思至此，半雪暗暗笃定了这个猜想，她重重叹了口气，心里满是无奈的说道：“不用在乎这些了，等尚衣司送来衣裙后便为我换上吧，我们差不多也该去赴宴了。”
　　红袖四人也知此时无法纾解半雪与墨澜的间隙，只得低头称是，继续为半雪准备着赴宴的事宜。
　　夜幕降临，幽冥殿比往常多了些嘈杂与喧闹，半雪的寿宴准时开席，殿内满满当当坐着各路有身份地位的妖魔鬼怪。歌舞渺渺，酒香飘逸。席间盛装的鬼王山侍女捧着一道道珍肴、一壶壶玉酒往来穿梭，众魔纷纷举杯邀饮、觥筹交错。
　　墨澜坐在主位，指尖慢慢地摩挲着白玉酒杯的沿角，不发一言。半雪一边吃着绿柳喂食的佳肴，一边暗暗瞟了墨澜好几眼，见他似乎平静许多，便也安心地品尝宴席。
　　墨澜设宴有个很奇特之处，就是不允许半雪自己伸手夹菜和举杯，必须得由身边的侍女伺候喂食。故每次坐在宴上，半雪总是不停用眼神示意侍女，有时候吃得多了还会遭到红魔的警告，毕竟魔君的夫人永远得保持体面。
　　不过，不知是不是今日气到红魔，她居然破天荒的没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大宴。
　　半雪一想到此就非常暗爽，在席上也就肆意撒开了吃。
　　正是百灵鸟妖表演歌声之际，堂中突然响起一声传唤：“万妖门，奉先门主到。”唤声尾音还未落下，便听到有人似是一路奔跑着大声叫喊：“万妖门给夫人贺寿！”
　　嗯？！这个奉先的名字听着耳生，万妖门换门主了？半雪眯起眼睛想要看清这个前脚才刚踏进殿内又出声呼喊魔君的万妖门新门主。
　　万妖门在妖界算不得什么名门大派，之前除了门主勉强算是个大妖外，门下其它妖徒均是妖力低下，门派名取个“万”字只是证明开山门主脸皮忒厚罢了。能受邀进这鬼王山宴席不过是因为万妖门历来上贡给半雪的礼物十分讨她欢心罢了，这宴席上多上几座也碍不了什么，墨澜便将万妖门也纳入邀请名单内。
　　“见过魔君及夫人。”奉先拱手作揖，长长地行了一个大礼。
　　墨澜嗯了一声抬手示意，奉先终将头昂了起来。半雪这才看清他，一身华丽又浮夸的外袍配上他那无端自大的笑容。半雪扯扯嘴角，嗯，还是前任门主的审美比较符合她，只不过......她大概也猜到了因由，只得微叹了一下，这前任门主约莫是死了吧，世道残酷。
　　“你身后拖着什么？”凤旬朗声问道，他的席位矮于墨澜和半雪一层台阶，能看得比他们更清楚。
　　一听有人问到此处，立在殿中的奉先更是自傲一笑，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说道：“自是万妖门给夫人准备的贺寿礼物！”说罢将身后盖着黑布的困妖笼拖到他们眼前，噔的一下拉开黑布，“剑齿虎妖，洛炎还有他的女儿，一并献给夫人调玩。”
　　半雪浑身一震，猛地坐直了身体，剑齿虎妖洛炎，她恨不得生生世世都要五马分尸的妖怪。
　　身旁坐着的墨澜道了一声：“赏。”
　　奉先越加喜悦跪拜，“拜谢魔君！”
　　墨澜示意魔侍将困妖笼带出宴席，此时半雪的拳头因太过用力捏紧而泛白，她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死死地盯着魔侍将关押洛炎的牢笼带出殿外的方向。
　　墨澜侧眼看了她一下，低声说道：“不急，散宴之后，带你去见他。”
　　半雪缓缓收起愤恨的眼神，逼自己恢复平静坐在位上，等待宴席结束。
　　她曾有个很幸福的家，一对很爱她的父母，这一切的破灭都拜洛炎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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