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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探流霞重析当年事 别锦湲复慨品茶时


  猛然从梦中惊醒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未迟抬手抹去汗珠,顺手一摸身边,空荡荡的不见无痕踪影。下床时看见了案上的热汤,底下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纸。拿起细读,熟悉的纤巧字迹跃入眼帘。
  笑意不自觉浮上嘴角,他将碗里的热汤一饮而尽,又将信纸压回原处,拿过佩剑出了门去。院子里还有几许凉意,他只着一件单衣拔剑起舞,不多时身上就蒙了一层细密的汗。无痕从侧边进了院来,瞧这般情状微微一笑,本无心打扰,不想早叫他瞧见了,几步来到近前,伸手将她揽到了怀里。
  “无事?”
  “嗯。”她温柔地答应过,挣扎着要起身,他却不依,仍旧紧紧箍着她的腰,惹得她嘟起嘴假意气恼。他疼她不够,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无痕扑闪着一双眼抿嘴笑着,他却凑近她耳畔悄声说道:“谢谢。”
  她一时反应不及,怔怔地抬眼来望他,却对上了他满目的认真。
  “出……什么事了?”
  未迟摇了摇头,眉眼含笑。她愈发渴望知道其中的缘由,缠着不肯罢休。未迟无奈地捉住她的手,又拥着她坐到廊下,瞧着她的目光愈发温柔。无痕没有再闹,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缓缓闭上了眼睛。
  暖阳洒下光辉,此刻永恒。
  他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无痕轻轻“嗯”了一声,无心思考,只听他说。
  “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你了,那时候你还不认得我。”
  那一年他侥幸从木偶师手底逃脱,沦为了街头乞丐。奄奄一息之际,她走入了他的生命。那一天阳光灿烂,她逆光走来好似仙子。从此,沉沦了岁月。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而活,浩渺天地间,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旁人若问他的名字,他就说他姓谢名寻,字未迟。
  “为何?”
  未迟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远方,淡淡说道:“因为我要找到你,也要找回我自己。”
  “谢”之一字为报谢老的教养之恩,“寻”之一字为她也为自己。
  “我不知道这些……”
  “我并未对人说过,你自然不知。连阿信也不知道。”
  提起阿信,无痕眼底的光一下子黯淡了。她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忽听未迟又说道:“我们回南楚罢。”
  “好。”
  无痕弱弱应了,依旧低着头沉思。未迟拉起她的手落下一吻,两人并肩走进了屋里。瞧他背对自己擦拭着身子,无痕忽然红了眼眶。从身后搂住他,侧过脸避开面具蹭了蹭他坚实的后背,柔声说道:“未迟,你会陪我到老吗?”
  隔着他的胸膛,她又听见了心脏有力的跳动。
  她从来不叫他的字,如今一听,不免心头悸动,便柔声说道:“傻瓜。”
  傻瓜……
  从前也有一个人这么叫她,不过现在他不要她了。眼前腾起雾气,无痕一下子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流在未迟背上,吓得他手足无措,紧紧搂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竟也红了眼眶。渐渐的她哭累了,就躲在他怀里睡着了。谁知这一觉醒来竟到了黄昏时刻,夜里更是转辗难眠。
  屋子里很黑,没有烛火也没有光,无痕迷迷糊糊地听见了身边人的梦呓。转过眼去看,什么也看不清;侧身仔细听,什么也听不明白,他满口里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乱嚷。她小心地翻身将手枕在脸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瞧见他的呼吸并不十分平稳,不自觉揪了揪心,忍不住问道:“你心里究竟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他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又躺下来望着黑漆漆的床顶,心底里面暗自下了一个决定:借兵。此后便合上了眼,不多时天边就泛起了鱼白色。
  未迟有早起练剑的习惯,故而天没亮透就起身推门走到了外面,唯恐惊扰枕边人,自来到书房里梳洗,那里知道她根本没睡。等他下了院子再不会回来了,无痕才起身收拾,停当后就往后门溜出府去了。
  眼前景如旧,人却回不去了,思及此,无痕轻轻叹了口气。是景从应的门,见到她便屈身行过一礼,笑着将她让进门里。一路拐过月洞门,迎面撞见了锦湲正领着望痕在院子里玩。她穿得素净,这些年没有尘事的纠缠,脸上添了肉,自然亲和些,听到动静抬眼来望,与她轻轻点了点头。又拉了拉望痕,示意他唤无痕“姑姑”,孩子也照做了。
  不想那一声稚嫩的呼唤竟有如此分量,落在无痕心上轰然砸出一个大坑,她软了眉眼,走过去蹲下身同他说了几句话,见这孩子聪慧异常,更是欢喜。拉着那只软乎乎的手,不自觉想到了未迟。等阿娘的事情落定,她也想给他添个孩子。
  一晃神的工夫,那边景从来请,说已备好茶了。锦湲点了点头,转身唤过无痕,在临窗的椅子里坐下,亲手替她沏了茶。无痕垂着眉眼道了谢。锦湲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问道:“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无痕不好意思单刀直入,就推说是上集里,顺道来瞧瞧长公主,又问她的身子近来可好、望痕如何一类的话,锦湲一一答了,末了接上一句:“我已经不是帝国的长公主了,唤我锦湲就好。”
  无痕答应了一声,拿起面前的茶小抿着仍不开口,锦湲见状亦不多问,只管品茶。无痕瞧着她,忽然注意到这一幕似曾相识,料想多年前已然发生过,此刻不过是历史的复现,只可惜一切都不同往昔了,不禁“噗嗤”一笑,只是那笑的尾巴里多少藏了点凄凉。锦湲不明就里,她低下眉眼解释道:“不过心底有些感思罢了。这一辈子,我曾同许多人品过茶,他们中的一些如今已不在人世,一些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往,还有一些,依旧同我坐在一起吃茶。”
  锦湲闻言抿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无痕接道:“论辈分,我当唤你一声‘长姐’。”锦湲心头一动,笑道:“这是应当的。”无痕也笑了笑,低头抿一口茶,忽然开口道:“长姐,可否借你的金甲军一用?”锦湲乍听这话眼皮跳了跳,将口里含着的茶水咽到肚里,又将茶杯搁在桌上,盯住她平静地说道:“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哪还有兵借你?”
  “你有。”无痕的目光凌厉起来,“陛下对你有愧,只要你肯开口,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死人那有开口的道理,难不成要叫天下大乱了才罢休?”
  无痕知道她话里有话,也明白她是不会帮她的,但她已经下了死心,不成功便成仁,就算前面是火海刀山,她也要闯它一闯。
  “茶凉了。”
  锦湲的话将她拉回了现实,她苦涩一笑正要低头去吃茶,反被她按住了杯子,说这茶趁热才有滋味,冷了反倒有碍身体。她低头一瞧,茶水果然浑浊了许多,就顺手倒在了窗外,搁下杯子向锦湲告辞。锦湲没有拦她,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一转身,望痕就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惊春已经显怀。卧阑在一旁自顾自玩着。不见问梅身影,想必是有事出去了。婢子来传,说夜惊寒求见。惊春应下,约她于城内沁芬楼里相见。
  落座后,无痕直奔主题:“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夫人尽可直说。”
  “借兵。”
  “林家举族流放南楚,你还要争什么?”
  无痕笑了笑,没有答话。
  惊春见状勾了勾嘴角,居高临下地逼问道:“凭什么?”
  她还是不搭话,惊春拿起面前的茶水正要饮,却见她倏地站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她脚下,低了头,手里死攥着衣角,克制住声音求她道:“拜托了。”
  惊春扫了她一眼,笑着来扶她,无痕不敢固执,顺着起了身。小步踱到窗前,惊春凝望着一池静水,一个计划在心底慢慢成形,便转过身子向她淡淡说道:“本宫可以借兵给你,以陛下的名义,但你必须答应本宫一件事。如若做不到,你身边的人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答应你。”
  她的坚定让惊春很是诧异——她在固执什么?
  那一日,惊春在她的眼底看见了一许光一闪而没,只是当时尚不明白它心所指,等到了很久以后才醒悟过来——那是一种爱而不得的悲叹和对抗命运无能引出的长啸。
  “你都不知道本宫的条件就草率答应下来,如若做不到……”
  “我一定做到。”
  闻言惊春笑了笑,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天崇七年,有人密奏南楚林家联合南境小国意图谋反,天崇帝遂令林淆寒即刻进京。不料他抗旨不遵,龙颜大怒,封陈家起儿为平远将军,率兵包围了南楚。高高的城墙上寒风刺骨,惹尘独自站了许久,目光一直追着她的马车远去。向心从下面走上来,手里挽着他的披风。这些年惹尘为政务所缠,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他没有惊扰他,默默站到后面。
  惹尘没有同他搭话,眼里只有她的红衣。恍惚间见她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灵眸四下打量,撞上他时里面只剩下了冰霜,“轰”的一声响后,连人带车炸开一团血雾,不见了踪影。惹尘身子一颤,回落到了惨淡的现实里。低下眉眼凄婉一笑,伸手接过披风搭在肩上,他不自觉回忆起了昨儿夜里的梦。
  那血淋淋的梦太真了,仿佛……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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