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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识分定痴心甘空付 遭怀疑虚名成笑谈


  春日里令跕生了几场病。
  这天,她正倚在窗边看风景,携琴端着药走进来,令跕瞧了一眼,赌气似的说了句“不要”。不曾想这一幕正好叫刚刚进来的惹尘看在眼底,他接过药来搁在她面前,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快些吃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糖,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令跕愣了愣,抬起头来茫然地瞧着他。惹尘脸上的笑容温柔似水,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以眼神示意她快吃。令跕羞怯地笑了笑,端起药碗把药吃了,又将糖放进嘴里,一股软软甜甜的滋味瞬间溢满整个嘴巴,也填满了她的心。
  惹尘在她对面落座,让携琴沏了一壶茶来,正端着茶杯瞧着外面,眉宇间一如往日的平静。屋子里没人说话,窗外百花的开放亦是悄悄进行,见着这般景致,令跕的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
  “花开花谢,年复一年。”她轻轻说道。
  惹尘闻言莞尔一笑,只押了口茶,并没有接她的话。将茶杯放回桌上,他叩着桌沿,忽然问道:“你会弹琴么?”“略会一些皮毛。怎么了?”“知道《芳华鉴》吗?”“知道。”
  那一刻,令跕在他的眼底瞧见了漫天星子。
  “可会弹?”
  “不会。”她平静地答道,抬手给自己斟了茶,“陛下问这些做什么?”
  惹尘失望地收回了目光,漫天的星子也寂灭坠落了。淡淡应道:“没什么,只是瞧你也爱琴,又与教坊司的弋娘交好,随口一问罢了。”
  “弋娘兴许是知道这曲子的。”
  惹尘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又押了口茶,说道:“还有些折子没瞧,我先回了,明日再来。你自己小心身子。”
  “知道了。”
  令跕起身相送,直到再瞧不见他的踪影才直起身子,目光却还牢牢钉在他消失的方向。携琴见状默默叹了口气。回到屋子里,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问道:“殿下为何不把真相告诉陛下?”
  令跕闻言扯了扯嘴角,轻声道:“真相是什么?真真假假从来都是人说的,何况那一日的人确不是我。”携琴听着急了,将手里收拾好的茶具又摊回桌上,转身向她道:“可那日陛下是被你的琴声所引,朝鸣也只认你为唯一……”
  “住嘴!”令跕皱了皱眉,喝道,“这里是皇宫,凡做事说话都该留个心眼,方才的话若叫旁人听了去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携琴本是一番好意却无故受了责骂,自然委屈,令跕瞧见了也软了心,走上前去拉过她的手,两人在相同一侧落了座,令跕劝道:“我知你是一番好意,也怪我着急了些。你原不必替我惋惜,本就是为了苏门荣耀,我也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对他生出真感情的。倘若有一天他的皇权受了威胁,我必得牺牲自己,若是他对我存了感情,那到底是太残忍了……”
  携琴正要说话,她却拿指尖抵在她的唇上,抢先开口道:“正是因为谁都无法预知未来,所以才要未雨绸缪。我料想他是将我当做了那日与他和鸣之人,又或者只是需要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替他打理后宫内院。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是我。现在这样……挺好,他不识我的从前,那份感情只有我一人知晓,哪怕有一天需要我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皇权,我也心甘情愿。虽然不甘心就这样将他拱手让人,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傻孩子,哭什么?”令跕噙着泪扯出一抹微笑,抬手揩掉了携琴眼里的晶莹。轻轻推了推她,柔声劝道:“今日阳光不错,你去拿剪子来,院里的花草许久没有打理了。”
  “快去罢。”
  直到携琴的身影消失,她才敢眨一下眼睛,泪水便挂在了睫毛上打颤。最终落到地上,砸得粉碎。世事终究难得圆满,现在这样,挺好。
  只是她忘了一件事,她并不是他,她终究不能理解他的为难。虽说她陪着他站在了冰冷孤寂的云巅,但她藏在他的身后,他替她挡下了刺骨的寒风。因此当危机悄然而至时她不能察觉,亦无从应对,最终抛下了他。虽是无意,却不该成为借口。历史在这里碰了壁,开始滑落深渊。
  那时候萧贵妃即将临盆。一日,携琴急慌慌地闯进殿来,向她说道:“翊坤宫出事了。”
  昭宁长公主府。
  锦湲、景从对坐窗前,锦湲捧着书,景从在另一侧打理盆栽。忽然外面传了信儿进来,说是宫里出事了。
  “可是皇后做的?”锦湲淡淡问道,目光依旧不离手底的书。
  “是。”
  小厮答完了这句,锦湲却不再开口了。景从望了望她也什么都没说,只让那人去领赏了。待他走后,锦湲果然开口向她问道:“你怎么看?”
  “不过是闲得久了些,难免有人耐不住的。尽早清出去也有好处。后庭干戈古亦闻,不过清一场静一阵,哪里有个消停时日。长公主要去瞧瞧吗?”
  “瞧这作甚?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情,我若插了手,他便一辈子都指着我了。是好是坏总有个结果,慢慢瞧罢。”
  此番话谈罢,二人又做回了先前的事情。
  再看翊坤宫。
  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从内殿端出来,惨叫声不绝于耳,惹尘坐在外殿脸色阴沉。时间走得极慢,令跕坐立不安,时不时紧张地抬眼去瞧一瞧内殿。终于,明煖满眼疲惫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向惹尘道萧贵妃无碍,并顺利诞下皇长子。众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不料小太监急急来报,称延禧宫的孟昭仪也惊了胎气,诞下了一个死胎。
  惹尘闻言只字未发,一旁的令跕瞧他的指甲已深深扣进了桌子里,甲根泛起青白色,而后炸出朵朵血花,不禁脸色一变,下意识握住了他。惹尘锐利的目光冷冷扫来,惊得她猛然收回了手。
  半晌后,他低喝道:“查!”
  好一番忙碌。又去太医署调了萧贵妃和孟昭仪的脉案一样样细查下去,又叫来服侍的婢子盘问,大概知道二人都是吃了参茶后起的动静。人参是皇后按位分派给了各宫。惹尘便让各宫主位拿了自己宫里的来交给明煖,查验后,却说不是人参的缘故。
  听到这个结果,各宫女子面面相觑,又纷纷将目光落在了惹尘身上。他的眉头皱得很深,令跕却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她在等他的动作。与他不同的是,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瞧不见心。
  半晌后,他沉声问道:“皇后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句话一遍遍回荡在令跕耳际,如山谷回响,她木然抬起头来瞧着他的眼睛,只说了句:“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是谁。”
  惹尘眼底的光芒闪了闪,一直瞧着她,令跕觉得,他是有话要对她说的。但他最终挪开了目光,只是淡淡说道:“既如此,那就请皇后回宫罢。”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真相如何,都该治你的失察之罪。”
  令跕抿了抿嘴,缓缓低下了眼眸。她没再说一句话,默默转身行礼,离开了翊坤宫。回去的路上瞧见熟悉的景色,她又想到了自己初入东宫时的模样。许是时光久远,脑海里的人儿竟有些模糊不清了。暗暗垂下眼眸,她自嘲一笑。
  三天后,惹尘下旨罚了她三个月的俸银并禁足坤宁宫,六宫之权也移交了出去。
  这个消息传进来的时候令跕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停下了手里的笔抬了抬眼,轻轻应了句“知道了”。携琴虽心底里担心,却也不敢多说一句。很快,封宫的人来了。向心关切地以眼神询问携琴,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心亦是受命于上不敢擅作主张,只得令人关了宫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合上,锁断了令跕的全部痴想。在这个冰冷昏暗的宫殿里,一件件往事从眼前掠过,她却觉得那不是自己的人生。太虚渺,太遥远,太明亮。她只是大睁着双眼——干涩得厉害,竟流出了泪来,流进了发里。
  原来打一开始这便是她一个人的台面,她是唯一的角儿,也是唯一的看客。她独自维系着可笑的表演,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时候谢幕了。
  殿外。
  亲眼瞧着朱门落锁,惹尘淡淡说道:“走罢。”
  庭前是新种的白梅,枝上光秃秃一片,也不知道来年会不会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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