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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帝业(二)


莳萝指尖微颤,捏着那黑色的长虫,缓缓将它自匣中提了出来,置在掌中。那长虫此时却不知是受了什么激,身体疯狂扭动,周身细足尽伸展了出来,在那雪白的掌中胡乱踢蹬着,昂着一颗拇指指盖大小的头颅拼命向前窜动。

        茜草皱着眉头,将曲离潇手臂轻轻托起,却是向着那长虫送了过去。

        愈是靠近那血液流出的位置,那黑色长虫愈是挣扎得厉害,莳萝深吸口气,蓦地松开了手。只听嗤一声微不可见的风响,那黑色长虫猛地向前窜去,一瞬便缠在了曲离潇的腕上,足足缠了两圈,那凝白如雪的肌肤陡然被沉沉黑暗缠绕,便如是套上了一副黑铁镣铐,而更可怖的事随即发生了,那长虫的头颅赫然间其中而裂,却是裂成四瓣,像畸形的嘴唇一般大大地张了开来,啪一声向着那冰雪的一段狠狠咬了上去。

        方才利刃割肤都不曾改色的女子,此时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脸露痛苦之色。

        那长虫张着可怕的口器如同吸血水蛭一般牢牢吸附在雪臂伤口上,便如四片锯齿同时切入肌肤,眨眼间,黑血四溢而出,痛感自也是成倍的增长。

        莳萝掩面不忍再看,茜草倒是冷静些许,只默默抱紧了曲离潇的身子。察觉到她微微地发着抖,她疼惜难忍,轻叫道:“宫主,您若是疼得厉害,便咬婢子一口。莫要伤了自己!”

        曲离潇呼吸沉重,全副精神大约都用在了抵御这噬骨之痛上,闻言只是沉默,咬牙不语。那白瓷般的脸颊隐隐渗出清汗,被长虫噬咬的手臂上,清晰可见一根淡青色的血管在那几近透明的皮肤下狰狞着。烛火幽靡,她狭长的凤眼沉沉阖着,任那黑色长虫贪婪地加深着吸食的力道与速度,背脊上一条赤线几乎红得发亮。

        不知过了多久,那长虫吸食的速度渐渐慢了,瘆人的口器一张一合,终于身子一颤,啪一声,掉下地来。些许黑色的血液仍顺着它锯齿般的口器缓缓淌下,不多时便洇湿了地面,一眼望去,简直触目惊心。

        莳萝听到动静,立刻俯下身去捡起了那一动不动的长虫,小心翼翼地将它托在了掌心。又取金刀在手,毫不犹豫向那长虫头颅划去。嗤一声响,那长虫未见挣扎便立时死去,裂成四瓣的头颅里倒是滚出一颗赤如龙血、却只有米粒大小的珠子来。“宫主。”她恭敬地喊,将长虫尸体抛在一边,却将那小珠无比慎重地奉了过去。

        曲离潇眼也不睁,却精准地接了那珠子在手,将它按在了臂上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被那锯齿般的口器撕裂的皮肉尚且鲜血淋漓,她却眉也不抬,另一手覆上,微微催动真气,一股绵绵热气随即自掌心涌出。

        “可算是结束了。”莳萝闷闷地说。“年年如此,咱们做奴婢的看着……”忽地手上一动,却是茜草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手背,她怔了怔,叹道:“好好好,我不说便是。”

        茜草注意力仍是定在了曲离潇身上,见她忽地推开自己盘膝坐起,她心中了然,忙起身站到了一边。

        眼观鼻,鼻观心,凝神吐纳。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终于,曲离潇轻哼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撤开的手掌下一片血色嫣然,可令人诧异的却是那虫首中取出的小珠竟凭空消失了!原本流出的黑血也渐渐恢复了鲜红,若非那伤口仍是狰狞悚然,几乎瞧不出前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宫主?”

        “没事了。”她虚弱地笑笑,声音低不可闻。

        莳萝呆呆地看着她,额角的冷汗早已挥去,若非眉头轻锁,她沉静的容颜几乎看不出前一刻刚刚经历了多么深重的苦难,稍有不慎,甚至便会夺去她的性命。

        “还愣着做什么,去取药来。”茜草捧着曲离潇的手臂,细心地清理着伤口。莳萝忙取了止血药与棉布来,两人对面而坐,动作轻柔无比,生怕再弄疼了她。

        不多时,伤口处理完毕,茜草抬起脸来,却见曲离潇倚着榻上软垫,呼吸沉沉,已是悄然睡去。两人对望一眼,轻手轻脚收拾了残局,正要为她盖好锦衾,门外却忽地脚步声起,短暂的停顿,笃笃的敲门声随即传来。

        “谁?”茜草警惕地问。

        “是我,司岄。”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店里的伙计。”

        莳萝开了门,却见一位瘦削男子正端着碗热腾腾的粥立在门前。她仔细看了一眼,见确是这客栈中的伙计,于是侧身让了进来,问道:“谁让你送粥来的?”

        司岄眨眨眼。“你家主子吩咐的啊。”往床榻上瞄去,却不见曲离潇的身影,一名陌生女子正俯身掩被。她挠了挠头,放下粥,正要退出去,忽地眼尖看到了地上一只蜈蚣样的黑色长虫,顿时尖叫一声:“我去!好大的虫子!”

        “噤声!”茜草脸色一沉,轻声喝道。

        司岄忙闭了嘴,饶是如此,方才浅浅睡着的曲离潇仍被吵醒了。那锦衾稍稍一动,一只素白腕子便滑了出来。“咳……”她掩唇咳嗽了两声,长指纤纤,腻白如玉,却又冰冷如瓷。淡黄的烛火在她颊上覆着薄薄光晕,倒平添了三分的暖意。

        “小姐。”茜草警醒地改了口,“伙计送了粥来,您要不要喝上一口?”

        “喂,你做什么?”莳萝吓了一跳,却见司岄手里抓着盛碗的托盘,鬼鬼祟祟地弯下腰去,忽地发力,啪一声便将托盘扣在了地上,正将那长虫尸体兜在其中。

        “没事没事,一只蜈蚣而已,我马上扔了它。”司岄自说自话着将搭在肩上的抹布扯了下来,托盘一翻转,抹布扣上去,硬着头皮迅速抓起,不顾全身鸡皮疙瘩跳舞,拔足向外狂奔,将那虫子连同抹布啪一声丢进了竹园里。

        莳萝与茜草两人看着她的举动,面面相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像是有些饿了。”还是曲离潇打破了沉默,须臾,她淡淡地说。

        扔了那虫子好一会儿,司岄仍是觉得抓过它的手指隐隐约约的发麻,说不出的膈应难受。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她转身回去房内,正看到曲离潇被侍女扶着慢慢坐起身来。昏黄的烛火下,她眼底的疲惫与寂寥蓦地击中了她,一个迟疑,眼神便撞在了一处。

        不远处那女人正静静地靠坐着,苍白静默,睫羽深覆,古井般的眼瞳深不见底,长发参差披拂,恍如撕裂的海藻。修长颈子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如牛奶的光泽,颈下两个小小的骨窝,随她不深不浅地呼吸,正微微起伏。这情氛莫名便有些尴尬,司岄清了清嗓子,本能地觉得这样盯着人看也不太礼貌,可视线却偏偏像是被那道冰冷的眸光锁住了,她移不开眼。

        茜草有些不悦,忍不住道:“你可以走了,莫要打搅我们小姐用膳。”

        “哦。”正愁要怎么快点离开才好,司岄如获大释,扭头便走。

        “等等。”倒是曲离潇出声喊住了她。

        她一怔,转回身来。

        “你在发抖?”曲离潇问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这云淡风轻的一声问话却令司岄有些后知后觉地羞涩起来。搁平时别说这么大的畸形蜈蚣,一只纯种德国蟑螂就能把她秒了,可刚才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是半分犹豫也无,抓起那虫子就跑。此刻被人看穿自己内心的恐惧,她颇为尴尬,只好硬扛到底:“哦,大概是冷的吧。”

        莳萝瞧出了名堂,忍不住嘲讽道:“一只死物罢了,居然吓成这样?”

        什么?死的?司岄脸皮一热:“死的也瘆人啊。”等等,不对,连忙又道:“都说是冷的了!”

        她说的笃定,却分明是恼羞成怒的底气。曲离潇狭长的眸子流光一荡,虽仍是面色苍白,神色倦怠,可平日里那嚣张明艳的气焰到底是回来了三分。“这样啊。”她懒懒道,“不忙走,先伺候我把粥喝了。”

        司岄不禁在肚腹中狠狠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赔着笑,道:“您这不有人伺候么?天色也不早了,小的还是不打搅姑娘休息了。”

        “你确定?”

        不知为何,司岄总觉得这女人似话里有话。她呆立片刻,忽地手指尖一阵麻痒,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那丑陋蜈蚣的样子陡然间便在脑海里转了一转。

        “小姐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哪有那起子废话好讲。”莳萝端起粥碗便塞到她手上,“还不快伺候我家小姐用膳?”

        “你自己没手么?这都要人喂?”司岄心里想着,嘴里就问出来了。接了粥碗在手,不情不愿地凑上前去。

        “我有没有手,你很快就会知道。而你的手还能不能好好的陪着你,我就不得而知了。”

        曲离潇一言既出,司岄惊地差点把粥洒了:“你什么意思啊?”不伺候喝粥难道还要剁了她手不成?

        “何不低头瞧瞧?”曲离潇似笑非笑地看她,眼底波澜微动,很快又复幽静。

        司岄忙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这一看登时吓得不轻,只见她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指腹上竟笼罩着浓浓一层黑雾,就仿佛是摸了一把待修理的汽车零件,那黑得发亮的质感看得她口唇泛白脸色发青。不会吧?!难道是刚才那只蜈蚣有毒?这可就是刚才拎着那蜈蚣的两根手指啊!“这……我……你们……”她语无伦次,再无玩笑的心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见你胆识过人,还当你早有应对之举。没想到……”

        “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讽刺我了喂。”曲离潇的话被司岄生生打断,简直哭笑不得。“告诉我,我是不是中毒了?这是什么毒,我……我会不会嗝屁啊?”

        耳边一声淡笑,那女人并不理会她的急慌,轻描淡写地说:“我饿了。”

        “……”司岄一把抓过瓷勺,狠狠地挖了一大勺粥便送到曲离潇唇边。“我错了,曲姑娘,小的这就伺候您喝粥。”快吃啊,快点吃啊,别闹了好吗,她还不想死啊!

        “这么大口?我不好咽。”曲离潇瞪了她一眼。

        司岄长叹一声,默默缩回手来,将那粥匀去了半勺,隐忍着脾气再次送上前去。这下人家没意见了。檀口微张,小小地尝了一点,倏地烟眉轻缓,脸色也好了许多。“手艺倒是不错。”

        “那你快告诉我——”话音未落,便被一道冷冽的眸光打回了原形。司岄忍着焦躁,又匀了一勺送去,赔笑道:“粗手笨脚,也没学过什么,姑娘赏脸多吃点。”

        曲离潇白了她一眼,略略好笑:“你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罢?可是巴不得我噎死才好。”

        司岄一怔,“怎么会。”这女子虽是麻烦了点,公主病了点,可大家无冤无仇,咒她去死的心她倒真是没有,不过是盼着早日桥归桥路归路,她走她的江湖风,她打她的小短工,两不侵扰,她好她也好。

        曲离潇没再说什么,就着司岄的手略略进了些薄粥,不多时便称饱了。司岄抓心挠肝地惦记着手上的毒伤,却见她忽地轻笑:“你还不走?”

        “不是答应了会给我解毒吗?”司岄呆住了。

        “我几时答应过会替你解毒了?”曲离潇幽幽注视着她,语声柔曼,却恍如五雷轰顶。

        司岄脸色一垮:“你——你这个骗子!刚才怎么没噎死你!”

        “放肆!”眼见对方竟敢对宫主不敬,莳萝与茜草齐声喝道。

        司岄呆立片刻,忽地眼皮耷拉,悲伤欲绝:“好吧,你是没有说过。”误导啊,她是信了这个女人的邪啊!居然以为她会这么好心管她死活。

        “噗——”

        众人一怔,循声望去,却是曲离潇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更夸张地是她居然眼泪都冒了出来,径直仰面倚倒。

        若一道白电直击心底,司岄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脸色苍白,容色不稳的女子忽然间笑得如此畅快自然,眼泪都笑出来了,却一点也未见粗鲁放肆,反倒是难以言喻的妩媚又优雅。那一瞬间,仿佛大雪初霁,风乍歇,雪骤停,天边升起五彩斑斓的虹桥,映得她双眼晕朦,竟生出这一幕居然挺动人的……这种诡异的错觉。

        她一定是脑子停了运转了。真的……满脑子仅剩下一点模糊不明的抱怨就是她中了毒,可能要狗带,这事儿就……就有这么好笑吗?!

        茜草眼见曲离潇忽然失态,心下很是错愕不解,却也不敢上前阻止,只在曲离潇终于消停之后执了帕子上前,为她细细擦着眼角温泪。“小姐……您也真是的,再怎么可笑也该当心身子啊。”

        听了这话的某人更是杜鹃啼血,考虑下她的心情好吗?哪里可笑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只想再解释这最后一遍了。具体请看最末章的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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