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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异梦


江安遇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没想过要避着余姚。余姚是《哑朝》的编剧,以后总也要碰的上。

        他站在余姚身后不远处,余姚像是在看什么,鬼鬼祟祟的。两人身高堪堪齐平,但余姚站在台阶上,江安遇就没他高了,所以看得不清楚,不过那是人家的隐私,他也没打算看。

        直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下,余姚转身,看清了眼前的人是江安遇,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险些从石头上摔下去,多亏江安遇扶了他一把。

        余姚心有余悸,一时间还有些偷窥被发现的慌张。他想,江安遇这时候来总不会真是来捉裴应声的吧,那裴应声不是惨了。

        在余姚想了无数措辞要同他解释裴应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青年忽然伸手向他递了一样东西,“给,你。”

        “裴应声不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口,余姚仿佛一只露了馅儿的汤圆,察觉到对方压根没有和他谈论裴应声的时候,神色里的慌张越发显而易见。

        听到‘裴应声’的名字,江安遇伸出去的指尖微微蜷着,嘴角僵硬地抿了抿。

        借着路灯的光,余姚才依稀看清,青年白软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瓶喷雾,他疑惑地看着青年。

        江安遇指了指他的脸,上面被蚊子叮了很大一个包。

        “啊...”余姚有些不好意思,难怪脸上这会儿痒的很,他匆匆喷了两下,又被青年塞了一管药膏,大概率是止痒消肿的。

        “你怎么知道我被蚊子咬了?”

        江安遇摇头。

        他在楼上看余姚的样子像是对这里不是很熟,如果是带路的话,他可以帮上忙。至于这些药膏和喷剂,只是夏天那会儿,裴应声拍戏总在深山老林里,那里蚊子多,裴应声总跟他抱怨睡得不安生。

        那时候他听得心疼,于是跑遍了全城,买了所有可以消肿止痒的药膏,然后一头栽进黎逢苑的花园里,被蚊子叮了一身包,然后一个一个地试哪一种药膏更好用。

        江安遇想着这块儿绿植遍布,蚊子应该也不少,余姚又在下面站了这么久,大概也会被咬。

        余姚抹了没多久,忽然‘咦’了一声,抬头,愣愣看向江安遇,“这什么药膏,也太好用了,看包装不像是药店卖的啊?”

        江安遇点头,寒@鸽@尔@争@狸“是,京郊,的一个,老中医。”

        京郊?

        余姚讶异,为秦墨找一只药膏竟然还能找到京郊去,他忍不住有些心疼裴应声,“那你对秦墨可真好。不过他在顶楼,应该也没什么蚊子吧?要是早点有这玩意儿就好了,你不知道裴应声那会儿在山里...”

        裴应声在山里怎么了?

        江安遇脸上的神色片刻凝固,他那时候明明已经给过裴应声这个药膏了。

        一瞬间,江安遇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裴应声没有用过啊。他的目光落在包装略显简陋的药膏上,细密连绵的疼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是了。这样丑的东西,裴应声怎么会用。

        鼻尖的酸意涌上来那一会儿,江安遇藏在身后的指尖紧紧攥在一处,几乎是紫红的颜色。

        余姚见他这神色,话音戛然而止。他刚才顺口提起‘裴应声’三个字的时候,青年神色已经不对了。虽说他话里有试探的意味,可到底这事做的不光彩。

        但他和裴应声要更亲一些,裴应声遇到这种事,他不帮一把也说不过去。

        江安遇强忍着喉头的涩意,回答他,“顶层,没,蚊子。”似乎觉得两个人的话匣到这里已经要截止了,江安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被身后的余姚喊住。

        “你已经知道裴应声在这里了,对吗?”

        脚下的步子一怔,江安遇近乎狼狈地回头,红着眼睛看向余姚,他不想,一点也不想知道裴应声在这里。

        余姚让出台阶上的位置,执拗的让江安遇站上来,大有江安遇不站上来,他就不走的架势。

        面前被绿植遮挡的视线一瞬间宽阔起来。

        树荫下的长椅上,男人坐在上面,帽檐把他的脸遮挡的严实。他手肘撑着膝盖,手里攥着的是像是一本书,借着星点的路灯,男人时不时的在那本书上写写画画。

        即便看不清脸,江安遇光是看那个身影,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裴应声有看书的习惯,江安遇一直都知道。

        可医院这么大,他没办法把坐在公共场所的裴应声赶走。

        “他在这里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他这些天一直在为你看剧本,又写又画的,我跟过他很多场戏,他过目不忘,从来都只看一遍剧本。但是你的本,他翻来覆去地看,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认真。今天有人弄脏了你的剧本,他和那些人闹起来,实在不光彩。”

        江安遇看着裴应声手里白色的书,看起来确实很像自己丢了的那个剧本。他想不通,裴应声明明不想他演戏的,即便同意了,也只是妥协。

        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余姚紧抿着唇,“一个多月,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过。白天把自己困在公司,到了晚上,实在想睡了,就会偷偷来这里。”

        “他不敢睡,”余姚看着他,“那天他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喝的酩酊大醉,苏业无奈,只能喊来肖凌,可肖凌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又找来我。”

        “他说,他不敢睡,睡着就不想醒了,他说梦里的你会说会笑,会伸手要他抱,会踮脚让他亲,不会一看见他就掉眼泪,更不会一看见他就跑。他不敢睡啊,可万一真醒不过来,那这里的你要怎么办呢?’”

        那这里的你要怎么办呢。

        江安遇看着那道孤寂的身影,几乎咬破唇侧的软肉,也不让自己那些心疼溢出一星半点。

        他不知道该怎样向余姚说,裴应声很会骗人的,他已经被骗的够惨啦。

        “小遇,”余姚态度诚恳,“他上次为了困住自己,挨了那么多家法棍,伤口不见好,他又成天的这样作,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他这样折腾。”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退圈吗,他怕你因为他影响你自己的决定,如果你们注定不能共存,他希望越来越好的那个人,是你。”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堕落。”

        “小遇,你跟他说说话,权当是怜悯怜悯他,行吗?”

        江安遇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余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余姚,眼睛一眨就是眼泪。

        为什么裴应声的堕落要他来买单呢。

        他想,如果秦墨在这里,就不会让余姚这样为裴应声讲话了。

        师兄一定会说,我们小遇已经被这个混账骗了很久了,有没有人要来怜悯怜悯他呢。

        或者赵一究在这里的话,他就会破口大骂了,你这样讲话,是觉得我们小遇欠他的吗?可是那十年,小遇欠他什么呢。

        他的父母因为裴氏下属的营私丧命,裴应声抚养他到成年不是应该的吗?

        你现在说一说,小遇欠他什么呢。

        可是江安遇不会讲话,这么一长串他讲不清楚,他的委屈没有人说。于是只好指着余姚手上的药膏,江安遇哽咽地连语速都快了起来,“不,不是,给,秦墨的!”

        “是小遇,给,裴应声,找的!”江安遇指着自己的脖颈,又指指自己的背和手肘,解释的语无伦次,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要说什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被蚊,子叮过,才找到,最好,用的。”

        “我,给了,他的!”

        “哪里,欠他的,呢?”

        浑身都痒的时候,他连挠都不敢挠,万一挠破了,裴应声不喜欢了怎么办。

        没人知道他那个夏天怎么过来的。

        江安遇看着余姚,从未咄咄逼人的他,头一遭强迫人似的,哽咽着问余姚,“请问,小遇能,走了吗?”

        余姚怔怔看着他,不管在谁面前,江安遇一直都是乖巧安静的,从来没有这样逼仄的让人不舒服。他甚至忍不住想,他说的那些话对江安遇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能让江安遇这样失态。

        所以裴应声究竟做了多少混账事,才能让人难过成这样。

        余姚手里的药膏被江安遇打落在地上,等他回过神来捡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面前的人早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越来越远。

        余姚不自觉攥紧了手上的药膏,心想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定要向江安遇道歉。为他的无知和对裴应声的偏袒,向江安遇道歉。

        余姚看向远处树荫下的裴应声,犹豫片刻,终于走过去。

        药膏被丢在裴应声怀里那一刹那,余姚明显看见裴应声逐渐皱起的眉头,便明白他确实是见过这只药膏的。心中的怒火不自觉地烧的更旺。

        裴应声一句‘他是不是来过’还没说得出口,就听着余姚骂他的话。

        “裴哥,你这样,真是活该。”

        裴应声并不在意被人怎么说,哪怕骂他混账畜生都可以。只是这会儿他终于绷不住了,男人指尖颤抖着,抬头,连带着语气也是前所未有地紧张,“阿,阿遇来过,对吗?”

        即便余姚还没有回答他,他慌张的就要起身,拿了剧本转身就要走。

        裴应声心乱如麻地想,阿遇看见他了,他下次要藏到哪里才好。可他总是侥幸地想,阿遇明明看见他了,为什么没有赶他走?

        “他,他说要赶我走了吗?”裴应声脚步骤然停住,看向余姚的眼神里满是希冀,“他有没有说,要裴应声滚?”

        余姚看着他没说话,裴应声压根没听到他话里的重点。

        “他真的没有说?”眼底的欣喜几乎遮掩不住。

        “这里是公共场合,”余姚皱眉,“你是要连带着他也跟你一起发疯才够吗?”

        裴应声一怔,眼里的欢愉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药膏效果有多好,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来的?”

        裴应声不知道那药膏的效果有多好,那东西对他来说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东西。那时候它突然从行李箱里掉出来,黏糊糊的外面包着一层油布纸,塞它进去的人生怕这油腻蹭在他衣服上,特意将他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

        疼意从指尖袭向四肢,裴应声有些站不住。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神农是怎么尝百草的。”

        裴应声指尖蜷着,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直到余姚的下一句话,他脸色瞬间惨白。

        余姚想起刚才江安遇几近崩溃的神色,又想起裴应声这些年哄人捉弄人的那些伎俩,忍不住讥讽,“你们黎逢苑的后花园,应该很大吧,夏天蚊子也应该很多。那年夏天,你不好受,他也一样!”

        “裴哥,小遇十年,换你今天,真不憋屈。”

        直到余姚走了,裴应声还呆滞地坐在石凳上。

        午夜时分,寂静的小道上,忽而响起一道狠厉的巴掌声,继而又是一声。

        像是恨极了自己。

        裴应声神色木讷,嘴角的血溢出。他忽然想起那时候小朋友脸上顶着偌大的蚊子包,却一言不发地把那盒药膏塞进他的行李箱里,然后拿出新的药膏,解开油布纸,用手擦了一层,然后抹在脸颊的蚊子包上,他生怕裴应声不知道怎么用似的,每一步都做的面面俱到。

        可裴应声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将它丢掉。

        心口如同撕裂一般地疼。

        疼到裴应声恨不得死在秦燕龄的手里,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活过七岁那年,恨不得十年前没有去过江家那栋老旧的别墅。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裴应声依旧坐在那条长椅上,紧紧攥着药膏,偶尔抬头,看一眼顶层还没有亮起的灯光。

        鬼使神差地,他终于敌不过心里的愧疚和念想,忍不住起身,踩着楼梯,一步步地走到顶楼。从门框里,贪恋地看着陪护床上睡得不安稳的江安遇,他紧紧抓着被子一角,眉心蹙着,嘴角时不时微张着,像是在说些什么。

        裴应声看的心疼。以前他和江安遇困觉的时候,小朋友总得抓着他衣角,然后才睡得安稳。看现在这样子,裴应声想,他大概是做噩梦了,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做噩梦,说自己梦见鬼了。

        裴应声站在门外,看着小青年睡觉的魇状,又心疼又满足。他们两个人,有多久没这样平静地相处过了。然而下一秒,心里的欲望却又促使着他想要更多,想抱抱江安遇,就只抱抱他,其余什么也不做。

        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江安遇比起做.爱,更喜欢亲他。那样亲昵的温存,总会让裴应声产生一种错觉,江安遇还爱他。

        等真正站在青年面前的时候,裴应声手心里已经攥出薄薄的一层冷汗。江安遇身上香甜干净的气息他实在贪恋,只短短一瞬间,他就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

        指尖抚过青年的脸颊,如同对待珍稀的珠宝,裴应声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他,直到他终于听清青年在呢喃什么,指尖愈发不敢动。

        “师兄,”江安遇小声啜泣,似乎把裴应声的手当做了秦墨,紧紧攥着不放手,“师兄,回家,带,小遇,回家。”

        “不去,不去昌平区...小遇没,有被人,欺负...”

        “小遇,有钱,给,师兄,看病...”

        “...”

        他的梦光怪陆离,裴应声也能听清一个大概。

        裴应声的指尖被他攥的发紫,然后他却喊着秦墨的名字,在江安遇的梦里,让他害怕的不再是那些鬼神,而是裴应声这个真实存在的人。

        这一会儿,裴应声倏然落泪,原来,他才是阿遇噩梦的来源。他另一只手揩掉青年眼角的泪花,顺着他的背轻轻拍着,像极了他哄着十二岁的江安遇睡觉的样子,哼着轻轻的民谣调子,江安遇总能很快睡着。

        这会儿也是,只是他不敢出声,不敢再唱那首阿遇喜欢的民谣。

        所有的念想到嘴边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余姚:你混蛋#¥*#!

        裴应声:什么!你说他还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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