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季开源带着季家老少匆匆赶到镇医院,季晨和那个男人已经不见踪影,季清识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米白色棉袄被她滚成黑白灰的斑驳色调,脚印清晰可见,白净秀气的脸红肿不堪,额头淤青,右边唇角噙着血痕,侧脸擦伤。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仰头看着手术室的方向,眼里惘然空茫。
季开源已经从街坊四邻七嘴八舌的谈论中得知缘由,季远山铁青着脸,连声骂家庭不幸。
二舅妈走到季清识旁边,低声劝她先去处理一下伤口,手刚搭上她肩膀,她浑身抽搐一下,痛的俯下身,二舅妈吓的不轻,连忙收回手,连声叫季开源。
季开源也惊骇,知道她厚衣服底下多半也伤痕累累,要送她去看伤,季清识摇摇头,等胸肋间那阵凶猛的疼缓过去,直起身体,还是坐在那不动。
镇医院的设施和医生资历都不行,没过多久医生出来,说是脑出血,镇医院做不了手术,让家属转去临安的医院。
季清识平静的点头,可是她手机摔烂了,只能借季开源的,季开源这时候哪还敢让她去找医院,让她坐着别动,自己去办转院手续联系医院。
临安这方面最好的是五院,季开源打过电话,五院没有床位,又辗转找了其他几家医院,总算联系上一家。又犯愁怎么把人转运到医院去,季亭山情况不稳定,不敢开普通私家车送,临安离这两个多小时车程,怕中途再出点什么意外情况。
医院建议找专门的转运机构,只是年关当前到处都忙乱,哪能那么容易。
季家的人凑在一处商量,季开源急出一脑门薄汗。
季清识听见他们谈论的声音,季开源束手无策,医生还不断催促情况紧急,她身体里闷闷的疼,不知道具体在哪,也顾不上。
她从衣服里摸出摔坏的手机,找医生借针把手机卡抽出来,好不容易把那张小小的卡片弄出来,止不住又咳嗽起来,手一抖,手机卡掉进铁皮长椅底下,她咽下嘴巴里涌上铁锈般的血腥气,慌乱的趴在地上去找,二舅妈也跟着跪在地上,拿手机给她照明。
季清识小心翼翼从黑暗里摸出手机卡。
镇医院只有三层楼,楼下忽然传来救护车高低间隔的鸣笛声,季清识还趴跪着,捧着手机卡抬起头,楼道口很快传来杂乱的脚步,几个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的跑过来,人堆里环绕一圈:“哪位是季小姐?我们是宜和医院的,过来接患者。患者在哪儿?”
季家的人全都愣了愣,还是季开源反应的快,跟医生一起把季亭山从手术室推出来,飞快的送上救护车。
救护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只有季清识和季亭山跟着去临安。宜和是临安最好的私立医院,医院里已经安排妥当,下车直接进手术室,当中没耽搁一点时间。
两个人坐在窗明几净的等候室沙发上,有护士进来送茶水。季开源内心忐忑,他是地道农村人,站起来躬身接过,回头看着一身狼狈的季清识,紧张的擦擦手:“杏杏,这是……”
季清识没说话。护士搁下茶水,客气的请她去隔壁,季清识问她讨湿纸巾,擦了擦身上的脏污,这才跟着出去。
隔壁休息室里,李亚单手插兜站着,身形略弯,听着宜和医院的工作人员说情况。周仁景满脸纵欲过度的困倦,耷拉着眼皮,翘着二郎腿仰在长沙发上,打了个呵欠。
两个人听见脚步,纷纷转来目光。
周仁景瞧清她的模样,猛的坐直身体,草了一声。
抬头望向李亚,对方也是神情复杂。
李亚看她目光在休息室里虚浮游过,没落到实处,开口解释:“钟然还在宁川,暂时来不了。”
季清识说谢谢,喃喃问:“你们怎么会来?”
“南江工作组听说季家出事,给他打的电话。你电话没人接?”李亚语气温和,示意护士:“你先去处理一下伤,这里交给我们。”
……
季清识不想离开手术室,也不想去做检查,她胸口是有点痛,但还是可以忍。她就坐在手术室外,拿冰袋敷脸,季开源局促的跟在她旁边。
没隔几分钟,周仁景和李亚再度过来,周仁景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商量的语气:“那什么。”
季清识抬眸。
周仁景:“我找个化妆师过来给你把伤盖一盖成吗?”
“……”
“钟然很快就会回来,我俩考虑了一下,你这伤还是尽量别让他看见,他那脾气你也知道。”
周仁景点到为止,没明说,但季清识肯定明白。
她点了下头。
周仁景很快打电话从公司调化妆师过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拎着小型的行李箱,全套装备,利利索索的给她遮盖脸上的伤痕。季清识安安静静坐着,化妆师动作很轻,难免还是会碰到伤口,化妆师小心瞄她,她一声也没吭。
倏忽,门口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脚步很急,来人很快出现在等候室的门口。
竟然是齐思。
屁股后面还跟着个齐郁。
专业化妆师手下,她脸上的伤不似方才触目惊心。
齐郁在那事之后还没脸找过她,这会也顾不上了,几步迈进来,“二嫂,你怎么样?”
季清识弯了下唇,“我没事。”
齐思扫了眼化妆箱里的瓶瓶罐罐,扬眉:“干什么呢?”
化妆师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样和大小姐解释。齐思皱着眉,忽的眉眼一抬,伸手在季清识额上一抹,入手滑腻,抹下来一层粉。
季清识蹙了下眉,嘶一声。
齐思定定的看她几秒,不知怎么发起了脾气,气咻咻的对化妆师说:“别化了!”
踩着高跟鞋噔噔噔的又出去。
门外传来隐隐绰绰的说话声。
“你没看见原先的模样,那让您二位哥哥看见,他得把人骨头都拆了,传回您家老爷子耳朵里,再按回家里挨顿打?少添点事儿吧。”周仁景耐性解释。
齐思声音戾气十足,凶神恶煞:“我们家的人都敢动,拆几根骨头算便宜他了!”
“……乡镇路上没监控,只知道那两人坐了临安方向的车,身份信息已经查到了,他们出不了临安。可市里找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费点儿功夫。”
“那我给张叔打个电话。”
“他们已经报过警了,我们也打过招呼,放心吧,知道是你们齐家要人,没人敢糊弄。”
“……”
说话声淡去,齐思很快又进来,叉着胳膊坐在那,精致眉眼拧起,一言不发盯着她看。季清识又闷闷的咳嗽起来,喉咙里泛甜腥味,化妆师停下动作。
齐思察觉不对,倏的站起来,颐指气使:“你去做检查了没?”
“没。”
齐思睁大眼,菱唇微动,瞧架势想骂她两句。最终还是忍住,恶声恶气:“跟我去做检查。”
“我等一会去。”
她声音清淡,但脾气相当倔,齐思拗不过她,又不敢亲自上手拖拽,坐在旁边生闷气:“别人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就坐在那让他打?笨不笨啊。”
“我打不过。”
“……”齐思噎了噎。
她脸用冰袋敷过,涂了消肿的药膏,剩下青青紫紫的痕迹很快被化妆师遮去,恢复成白白净净一张小脸,齐思让人送衣服过来,全是未拆吊牌的昂贵高奢新款。
齐郁消失半小时,带着宋叔回来,提着两个热腾腾饭盒。季开源始终坐在角落里,眼看这些非富即贵的年轻人进进出出,不敢多言。
里里外外都被他们包揽,没有需要季开源和季清识的地方。
时间一点点走过,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
齐思电话倏然响起,接通前犹豫瞥季清识一眼,季清识便知道对面是谁,垂眸轻轻搓着手背。
“……我把电话给她?”齐思小小声。
季清识听见,动作凝滞一瞬,无端紧张起来,像要引颈就戮的囚犯,吊着口气悬在嗓子里,不敢轻易呼出去,要看利刃落还是不落。呆呆地想,要是齐思拿电话过来,她得和他道一声谢,但剩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镇医院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向他求助。
但是犹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她没干过这种事。
于是那念头被她摒弃,转而想还能问问谁,她甚至想到许珂,认识的人还没有想完一遍,他就不声不响的来了。
季清识认真思索要怎么应答这通电话,齐思那边却已经挂断。
她吊着的那口气猛然舒出去,却又浮起空落落的荒芜感。
深夜两点,手术室的灯暗去,头发花白的老医生面带疲倦的出来,季亭山体征趋于平稳,只是还没醒,后续需要观察,不知道醒过来是什么样。
季亭山被送进病房,季清识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脱了力。她被齐思绑走去做检查,脱掉衣服身上青紫不一,肋骨断了一根。
齐思毫无大家风范的骂了句脏话,新开一间病房把季清识按进去,威胁她如果再不老实躺着,她就让医生用约束带。
周仁景、李亚,齐郁宋叔束手旁观。
周仁景感慨:“女的还得女的来治。”
其他三个人都深以为然。
天色将明时,这兵荒马乱的一夜才算过去,归于平静。
季清识肋骨处隐隐作痛,她不敢动,平直的躺着,病房里的灯熄了,走廊的灯光从门上竖直的玻璃窗透入,划出不规则的暗淡矩形光柱,她闭上眼,李亚模糊的声音传来,恍然似梦。
“……宁川暴雪……机场高铁都停运……你哥暂时回不来。”
“也好……我们照顾好……”
季清识昏昏沉沉,侧身望向窗外,夜色阒然深沉,隐隐可见高高低低的建筑和微晃树影,像黑白默片,唯一的异色是对面虹苑宾馆的霓虹灯标识,诡谲的红,撕破冷暗的冬夜。
白色碎末纷纷扬扬的打着旋飞舞,好似是宁川的风越过千里山水匆匆赶来,逼下临安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睡不安稳,第二天早早醒来,齐思依旧在,衣服不是昨晚那一套,妆容也重新绘过,仍是精神昂扬倨傲的大小姐。齐郁也窝在病房内的沙发上,还没睡醒。
窗外雪光辉映,满城覆银,雪沫子密密绒绒,冷冷清清。
宋叔送了早餐过来。
齐思没让她起来,就这么躺着,喂下去一碗粥,末了别别扭扭憋一句:“我是为了我哥。”
季清识轻声:“谢谢。”
齐思却坐立难安起来,不一会站起来走了,半天没见人影,齐郁说:“二嫂,我姐就这样。”
他张口闭口喊二嫂,季清识纠正不过来,也就随他去。
季开源过来看她,说季亭山状况稳定,但是还没有醒。趁着齐思不在,她偷偷爬起来,跑去季亭山病房前,老头安静睡着,面容陡然苍老,不复往日老顽童般矍铄模样,她不敢进去,就在门口待了一会。
大学毕业那年,她和季亭山这样等过外婆,现在就剩她自己。
她安静的靠在病房墙上,躲回病房,蜷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场,哭着哭着睡过去,傍晚被走廊乱糟糟的喊声和脚步声惊醒。
她猛的坐起来,本能的掀被子下床,光着脚跑出去。医生涌进季亭山的病房,她听见心电仪连续不断的滴响声,如细针戳破耳膜,刺的人浑身发软。
季开源和齐思齐郁他们几个都在外面,齐思率先发现她跑出来,惨白着脸,孤魂野鬼一样站在人群外,要她回病房,她不肯。
齐郁回去拿外套和鞋子让她穿上。
直到所有可怕的声音消失,病房重归于静,紧紧扼住她心脏的手撤去力道,她摇晃几下,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凌晨时分,恍然听见凛冽风声,和沉闷的引擎声浪,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接着是隐隐绰绰的说话声。她介于清醒和梦境之间,好像听见钟然的声音。
但又记起宁川暴雪,他回不来。
她便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里有空洞的开门声,轻缓的脚步,醇烈苦涩的烟草气息混着尘土的味道倏然闯入狭小领地,身体本能的去分辨、捕捉熟悉的味道,沉稳厚实的松木香,如有实质,安抚神经。
梦里她呓语般出声:“钟然?”
“嗯。”他在梦里,温柔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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