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惊扰(下)
于雪说,她妈妈已经住进精神病院五年了。
顾霏霏感到非常震惊。于雪母亲的形象在她脑海里已经模糊,现在听完于雪的话,已然只剩下消极的印象了。她不明白于雪的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她也没打算追根究底,只是静静听于雪继续说:
“高二那年搬家后,爸妈就离婚了,我跟着爸爸生活,继续读书、参加高考、上大学。在我毕业的那年,我妈生了一场大病,开始胡言乱语,仿佛嗑药了一样。爸爸最终无奈只能把她安排住进疗养院,并担负了每年昂贵的住院费用。一开始,我常常去看望她,但她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受到巨大刺激的模样。医生也建议我降低对她的刺激。后来,我只敢远远在外面望一眼,也减少去看她的频次。现在……我已经一年多没见她了。”
公园里有几个小孩正在奔跑打闹,有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喂流浪猫,有人在广场上跳舞,有歌声渐渐散落四周。此时并不安静,顾霏霏却感到一股深重的宁静,和一种飘荡在空气里的苦涩。
她知道,在于雪如此平静的语气下,其实是花了莫大的勇气,才能故作轻松地把这一切娓娓道来。她高中时就见惯了于雪的这个样子,但她依然不能释怀。她曾经以为,人生的很多问题看起来艰难,只是因为她们还小,还没有能力解决它们,以至于它们看起来很艰难。但实际上,随着人越来越长大,能力更成熟和心境更宽阔,就会发现,生活的本质就是艰难。
“霏霏,我其实很害怕,我会遗传到我妈的精神问题……”
“不会的,你根本没有这个迹象,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我也没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一航,还有他父母。我开不了口,我该怎么办?”
“慢慢来吧,不用特地去安排或逃避,生活自然会帮你创造合适的时机。就像我妈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倒是你自己……小雪,你没做错什么,不要总是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揽。”
那天的她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公园,一起依偎着彼此,一起消化着生活的不开心。
于雪要留顾霏霏在家吃晚饭,两人便一起去超市里买了一堆食材,准备今晚一起下厨。从超市出来后,她们拎着大袋小袋上楼了。突然,她们在于雪的公寓门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于雪颇为吃惊:“一航?你怎么在这里?”
卓一航的神情有些不悦,“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没接……”
于雪解释:“我手机没电了。”
卓一航以为这只是她不接电话的拙劣借口,于是脱口而出:“那你怎么在超市付款?”
于雪看了看顾霏霏,说:“霏霏付的钱。”
卓一航看了看她们两人,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有挥之不去的一股莫名的气。他觉得从跨年夜发生的那些事情开始,直到现在,这股气就没消散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发现自己的女朋友实在太过依赖顾霏霏了。还有,他不认为顾霏霏会帮忙维护自己跟于雪的感情,他觉得她是想拆散他俩。
三人进门后,卓一航道明此来目的,他来向于雪真诚地道歉。
顾霏霏见到这种情形,便说自己要先离开了。但于雪坚定地要留她下来吃晚饭,至少吃完饭再走。于雪在摸自己口带时,突然想起手机落在楼下超市的收银台了。她于是匆匆下去找手机,让顾霏霏和卓一航在家里等着。她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俩人之间气氛有些异常。
顾霏霏尽量表现得自然,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她打算暂时疏远他,于是独自拎着食材去厨房。但卓一航主动跟她搭话:
“第一件事,我先跟你道歉。”
听到他的话,顾霏霏吃惊地回头。
卓一航继续说:“第二件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插手我跟小雪的感情。”
顾霏霏显然还没跟上对方的思路,什么叫“插手”他们的感情?
卓一航非常熟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端着杯子走向厨房:“徐威已经帮我简单地测试了一下,他也觉得你似乎对男的不太感兴趣。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对小雪的感情不只是纯粹的朋友吧?你不觉得自己做的很过分吗?”
他半个身子靠在厨房的门上,双手捧着玻璃杯,用拇指一遍遍摩擦着杯沿。他有意识到这个小动作吗?他静静地看着顾霏霏,说出了他对顾霏霏的“定罪”。
顾霏霏却笑了。他竟然拿同事来测试自己?还觉得这个测试完美又准确吗?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傲慢,仿佛他已经看穿她的秘密一样,并洞察了她的内心,掌握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一切。
顾霏霏是真正感到了冒犯和生气,但她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她回想自己跟于雪的相处,自认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否定她和卓一航这段感情的话,更无从插手他们的感情。她跟于雪认识了很久很久,但时过境迁,她尊重于雪现在的决定,她们都要开启新的人生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以朋友的身份,陪在于雪身边,当她的一个树洞罢了。而这个树洞,今天却被卓一航当成释放情绪的垃圾桶。
顾霏霏不想把矛盾扩大,只说重点:“我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但也请你爱护她。”
“插手好友的婚姻,教唆并破坏她跟男方家庭的感情,这就是你爱护她的方式?”
顾霏霏听着这些越来越荒唐的罪名,怒火更甚。她不想对他解释什么,而是破罐破摔,说出了她原本不该说的话:
“是,我是喜欢她,我们有十多年的感情基础,她也很依赖我。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会把她从你身边带走,这对我而言不是一件难事。”
“小雪知道你的心意吗?”
“她当然不知道。”
“你想做她的护花使者?可惜,她并不喜欢像你样不正常的人。”
“……什么叫不正常的人?”
顾霏霏感到,卓一航撕掉了某种伪装,对她显露出巨大的敌意,而且仿佛是积累已久的敌意。顾霏霏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
于雪此时从超市回来,开门声打断了屋内两人的剑拔弩张。顾霏霏和卓一航迅速地、默契地恢复了表面的平和,看起来就是两人在厨房一起干活。
接下来,卓一航仿佛要宣誓主权一般,故意当着顾霏霏的面把于雪拥进怀里,亲她,哄她,并说,“我今晚可以留下来吗?”
于雪顿了两秒说,“可以是可以……”
顾霏霏感到越来越生气和难受,但她并不想这样生气,因为这并没有意义。她跟于雪说,自己突然想起有工作上的事没做完,要先回去了,于是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于雪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本能地跟了上去,坚持要送顾霏霏下楼。
两人坐着电梯下去,于雪突然说:“霏霏,我刚刚一路想了很多,我还是要相信一航的父母,相信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哪怕会有一些观念上和生活习惯的摩擦,但陌生人之间的相处都是这么开始的,对吗?”
“为什么总是要你去适应别人,而不是让对方为你也考虑一点?小雪,你没必要逼迫自己去妥协……”
“我没有逼迫自己,我只是想过一种正常的人生,像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组建家庭,最后慢慢变老……”
不知为什么,“正常人”三个字突然刺痛了顾霏霏。从那刻起,顾霏霏一直看着她,用不同的眼光打量着她。最终顾霏霏才发现,自己现在的脑子一片混沌,已经完全没办法站在于雪的立场去想问题,没办法解读她说的“正常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顾霏霏却忽然看清了自己。
她突然明白,那股涌动在自己身体里的躁郁能量,其实是嫉妒。就像她在高中时,第一次撞见于雪跟男生约会时一样。她知道,已经有某种东西让她与自己的理性分离。她强烈的渴望回到过去,回到那些没有恐惧、也没有隔阂的时光。她的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声音,它对着夜空长嚎,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渴望回家。
顾霏霏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又是什么语气,她质问着于雪:“什么是正常的人生?你觉得谁不正常呢?”
于雪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们已经走出电梯,站在小区楼下,周围的路灯渐次亮起,柔柔的黄色灯光轻轻落在两人的身上,像一场悲伤的雪。
她们互相对视,最后顾霏霏败下阵来:“我觉得,我们很难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了。”说完,她转身离开。
于雪愣在原地,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顾霏霏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仅近视眼,脑子也不太好,忘性还很大。隔天醒来,她就忘了自己昨晚是怎么进家门的。但她依稀记得,自己哭了。
她现在起床,披上外套,喝下一大杯温水,推开阳台的门,站在她妈妈种的一堆蔬菜中间。她感到脑子渐渐恢复工作状态,于是回忆慢慢清晰:
昨晚半夜,月黑风高,她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公寓,在门口站了半天,一遍又一遍地按密码锁,密码锁却一遍遍对她说“密码错误,请稍后再试”。然后她就哭了,越哭越大声,毫不夸张,宛如大坝决堤。她仿佛喝醉了神志不清般,对着门锁自言自语:“为什么打不开?为什么打不开啊?为什么呜呜呜……”
这动静吓得里面的赵敏和“张无忌”赶紧跑出来,以为自己家遭小偷撬锁了,结果一脸撞上顾霏霏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两人一狗,面面相觑。
赵敏一边安慰顾霏霏,一边领着她多走两步路,来到旁边的、正确的、她自己家的门前,重新按了一遍密码,终于开了门。最后赵敏还跟她道了晚安。
现在回忆起来,顾霏霏简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救命,这是什么史诗级的社死啊……”
今天要去公司,她麻溜地换好衣服出门,路过隔壁的时候,甚至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惊动里面的一人一狗。
南方冬末初春的清晨,没有雪的白皑,只有草坪的青翠,和一丝缭绕的雾气。顾霏霏路过绿化带的草坪时,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停下脚步,里面竟有一只动物忽地跳出草丛,在她前方大概一米多远处停了下来。在清晨的宁静和缭绕的雾色里,顾霏霏揉了揉眼睛,确定那是一只猫:圆圆的脑袋、细长的尾巴和栗色的毛发,还有两只白色的前爪宛如戴了一双白手套!顾霏霏一时恍惚,它是如此令她感到熟悉,她仿佛回到童年居住的小镇上的公园,那里曾有一只名为“火腿肠”的野猫……
顾霏霏慢慢靠近它,然后蹲下身,她想摸摸它。但猫立刻往后缩,一副生人勿近的警戒姿态。她突然清醒过来:生命里所有的流逝都是不可逆转的,有些事物就算重现,也不再属于你了。
这猫转身跳进绿化丛里,很快就消失了踪影,像是一场被惊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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