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幸福假装触手可及

拉开厚厚的窗帘，顾霏霏看到湿漉漉的地面，后知后觉昨晚下雨了。环卫工人已经在路边清扫，公交车陆续出现在路上，他们是每天在这个城市最早出现的人。她起床套上一件毛衣，它原本是米白色，但在洗衣机里被牛仔裤染成不均匀的蓝白双色，看起来永远是脏兮兮的，穿上身就是丐帮的效果。前男友曾建议她，这件毛衣只能在家穿，最好别穿出门。

        但是她妈妈——陈英女士看她穿这件毛衣在家里走来走去，用颇为赞赏的语气说，“嗯，很符合你的气质，看来是在艺术家的道上深造了。”

        顾霏霏惊觉，她妈妈是有一些讽刺幽默在身上的。

        出乎顾霏霏的意料，陈英女士很快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她的适应方法就是，把城里的生活当成小镇的生活来过——在阳台种菜、自酿青梅酒、闲时晒鱼干、萝卜干、红薯干等各种小菜，得空还包饺子、包菜粄，把吃不完的新鲜菜和自己做的小吃都分给左邻右舍，快速跟邻居和房东打成一片。就连隔壁邻居家养的柴犬“张无忌”，都已经被她的食物收买，见到她时高兴得把尾巴摇得像直升机要起飞了。

        顾霏霏叹为观止。她惊呼，母亲原来还有一些社交牛逼症在身上。

        当晚，陈英女士跟女儿一起包完饺子、下锅、捞起，两人边吃饺子边喝青梅酒，随意地聊着天。这是她们母女第一次这样坐着聊天。陈英女士微醺地盯着顾霏霏看出神，后者一愣，问：

        “我脸上有韭菜叶？”

        “我只是想不明白啊，我女儿这么好，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

        “缘分未到啊，妈，你要看开一点。等我碰到想恋爱的人，自然就会谈恋爱，然后我们会结婚。如果没碰到，我就先努力一个人好好活着呗。”顾霏霏其实有点心虚，她没有对母亲说出全部的实话，但她说出口的话，也确实是她目前真实的想法。

        “现在有妈陪着你，但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呢？身边一个能照顾你的人都没有……”

        “我有朋友啊，我跟小雪会互相照顾的。”

        “霏霏，是因为我跟你爸没有做一个好榜样，让你对婚姻失望了吗？”

        顾霏霏认真思考了妈妈问出的这句话，她觉得自己是有受到爸妈的影响，但那绝对不是问题的关键。她工作这么多年，很多儿时的观念也被修正，她觉得不该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归咎于原生家庭。她思考了一回儿，回答道：

        “不是的。我对婚姻没有失望，也没有期待。”她看着母亲，反问道，“根据婚姻法，您现在净身出户，最终分到一万块钱离婚补偿。三十多年的婚姻，就换来一个绿本和一万块钱，值得吗？”

        陈英女士抿一口青梅酒，微微一笑：“值得。我得到了一个女儿，一个无与伦比的宝藏。”

        顾霏霏正在感动之余，又听到她妈话锋一转：

        “对了，住在隔壁的那个小伙子——赵敏，他就很好啊，长得帅、学历高、工作也不错，你俩有没有可能发展一下呢？”

        顾霏霏沉默了。

        她在脑内进行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觉得可以坦诚相告，这才慢慢开口：“妈，您还是涉世未深啊，有些东西没看明白……”

        “我涉世未深？”

        “您没看出来吧，赵敏并不喜欢女孩子……”

        陈英女士震惊了，她感到自己的世界观再次遭到狠狠地刷新。在顾霏霏的耐心解释下，她才逐渐理解，并从赵敏的生活习惯和微信朋友圈里捕捉到一丝真相。陈英女士彻底的摸不着头脑了：“原来他带回来的男孩子……并不是他的同事啊？”

        顾霏霏颇有些担心地问：“您会因为这样而讨厌他吗？”

        陈英女士缓缓摇了摇头，酒精并没有吞噬她的理智：“无论如何，他是个善良开朗的好孩子，我真是挺喜欢他的……可惜了啊……”

        “我也挺喜欢他。这没什么可惜的，他也过得很好啊。”

        陈英女士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我也尊重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唉，我真是老了，老得跟不上时代了……”

        顾霏霏感到很欣慰，她的母亲用自己最朴素的、最真诚的价值观接纳着这个世界，结果就是修炼出了大海一样的心胸。她母亲总说自己老了，但她实际上有一颗勇敢而年轻的心，只是需要慢慢跟这个世界接轨，她会有一个更鲜活的人生。

        顾霏霏不想让母亲把时间都花在自己身上，应该多花在自己身上。她想：我还能帮母亲完成一些什么愿望呢？

        在某天机缘巧合的聊天中，房东杨叔说起他在老年大学上课的事情，陈英女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房东杨叔便推荐她也报名，说是两人可以结伴学习，互相督促。考虑到自己连小学都读完，连拼音都忘了，又想到学费问题，她感到犹豫。但是，顾霏霏举双手支持，并在杨叔的陪同下，帮陈英女士在老年大学里报上了名，从最初级的识字班开始。

        陈英女士心有疑虑：“我这把年纪了，还适合读书吗？”

        杨叔鼓励她：“你看旁边那位80岁的大哥，他都没有放弃学习的精神，咱这把年纪正合适啊。霏霏你说是不？”

        顾霏霏举起大拇指，表示绝对的赞同。

        后来，顾霏霏家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顾霏霏在自己的电脑前上绘画网课，陈英女士在另一台电脑前上语文网课。赵敏某天过来她家里借一瓶醋，看到了这对母女的劝学场景，他表示受到极大的震撼，然后就回去给自己制定了学习计划，决定不躺平了。这就算了，他还要给柴犬“张无忌”报了狗语培训班。

        顾霏霏劝他：“无忌属实没必要内卷，它既不参加高考，又不用上班。你要实在是钱多没处花，可以打到我卡上……”

        赵敏这才作罢。

        2021年的尾声，终于迎来跨年夜。

        这是一次特殊的跨年，是顾霏霏在陌生城市有陈英女士相伴的第一次跨年。此外还有一个小插曲，陈英女士把独自留守过年的赵敏，也邀请过来吃年夜饭，说是人多更热闹。赵敏也是个脸皮厚的，大大方方带着他的狗就来了。

        不知为何，顾霏霏在最初见到赵敏的第一眼，就倍感亲切，后来更是在她母亲的推波助澜下，两人渐渐成为朋友。赵敏有一副俊美的皮囊，为人善良而有分寸感，平易近人又幽默，确实很难让人拒绝跟他亲近。其实顾霏霏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点是，她在内心深处跟赵敏就是同一类人。当然，这是等到后面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才逐渐清晰表露出来的。后来，顾霏霏甚至觉得，除了于雪之外，赵敏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她所有想法的人，他们有一样的孤独冷漠虚伪和懦弱。

        新年第一天醒来，顾霏霏收到于雪的信息：霏霏，我能跟你聊聊吗？你什么时候方便给我回个电话？我随时都可以。

        顾霏霏披了件外套，独自走到阳台上，拨通了于雪的号码。于雪很快就接听了。顾霏霏一早就知道她跟卓一航回去见父母了，心中大概有些猜测。而在于雪漫长的述说里，确实也证明了她的猜测。于雪说，自己不知道要怎么跟未婚夫的父母相处，觉得很压抑。顾霏霏默默在阳台站了半个多小时，听完对方一句句的倾诉，全然忘了自己还在吹着冷风。她完全代入了于雪的处境，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

        卓一航带着于雪回去见父母，并计划一起在家里住到假期结束，今天才是第二天。在过去的一整天里，卓一航的父母先把于雪的个人成长和求学经历盘问一遍，再把她的爸妈盘问了一遍。于雪隐瞒了母亲部分情况，只说爸爸在国外工作，妈妈在老家养病。两位长辈一听就知道她有所隐瞒，已经感到些许不愉快。但是，卓一航很贴心地帮于雪打圆场。卓一航的妈妈希望她在婚后，换个清闲的工作，以便承担家里的大小事，毕竟身为妻子不能贪懒，更不能夫妻两人都忙得脚不着地。住进卓一航家里的第一天，他妈妈就给于雪讲了家规，跨年夜当晚，更是指挥着于雪在厨房忙上忙下，饭后收桌洗碗拖地，而卓一航和他爸爸在客厅下棋，他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于雪感觉自己无法融入到这个家里，处处格格不入，心情越来越压抑。她说，她得找个理由暂时离开那儿。顾霏霏说：

        “那你回来吧，来我家吧，我妈也想见你呢。”

        “好。”

        顾霏霏为她的烦恼而烦恼，却又从心中生出一种由衷的开心——她在心情难过时，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自己。

        于雪回到市里，被顾霏霏邀请到家里做客。陈英女士也高兴得不行，亲自下厨煮了一桌好菜，把于雪当女儿一样宠着，又给夹菜又发红包。陈英女士知道于雪的父母已经离婚，便没有过问太多，只是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孩子，这么多年了，辛苦你了。”

        这个来自长辈的拥抱几乎要让于雪落泪，多少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得到哪个长辈给出这样温暖的拥抱，像一个母亲般安慰她，并说一句“你辛苦了。”

        她们仨仿佛真正的一家人般共度新年，在餐桌上畅聊往事，轻松地吐槽工作和生活，然后放声大笑。

        顾霏霏看着于雪的笑容出神，她仿佛看到自己最理想的生活——亲人在侧，好友相伴。但于雪手上的订婚戒指，又无时不刻地提醒顾霏霏，这一切就算再真实，都只是美梦一场。她多想告诉她：我希望我在你生命里是重要的，是无可取代的。但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害怕：她未来将会错过于雪生命里的诸多片段，会失去她的关注和自己在她生命中的位置。她又悲哀地想，能以朋友的身份远远地陪在她身边，也好过最终以别的某种身份失去她。

        她们在公园里晒太阳聊着天，于雪不断诉说着自己对即将面临的婚姻的害怕。

        顾霏霏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她，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婚前恐惧症”？

        于雪一遍遍地阐述她跟卓一航父母相处的细节，恳求顾霏霏帮她想办法。

        顾霏霏最后质问于雪：“你爱他吗？”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现在是……我该怎么跟他爸妈相处才好。”

        “你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我没有逃避，我在积极面对问题。我觉得没必要在这时候谈爱情，婚姻不需要爱情。”

        “……你真的做好结婚的准备了吗？”

        “一航跟我在一起四年了，我们互相接纳了彼此，我确认他是爱我的，我还需要准备什么呢？”

        “你还没回答我，你爱他吗？”

        于雪沉默了。

        顾霏霏却还不打算放过她：“被动地接纳别人的爱，跟自己主动去爱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于雪仿佛突然被激怒了一样，她反问道：“霏霏，你是以什么立场来教育我？既然要谈这个，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幸福呢？”

        顾霏霏哑口无言。

        之后的某天，顾霏霏回忆起这段对话时，她正身处人群拥挤的地铁站台。巨大钢筋架起的庞然大物的弧型穹顶之下，一排排白色照明灯照亮了这片阳光无法抵达的区域，这里的人要么匆匆低头赶路，要么独自刷着手机视频。只有她陷入了停滞状态，一班列车呼啸着进站，又长鸣着走远，她竟然都没反应过来。她看到地铁里无数的巨幅广告——上面是鲜亮的豪宅和美女、时尚偶像和精英男士，还有直白大胆的广告语，以超大号的字体冲击每个人的眼球。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都求而不解的永恒难题——人类怎样才能获得幸福？就被这些广告轻松解答了：

        拥有它上面的全部事物，你就能拥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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