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园里的猫

今天下午放学，顾霏霏独自去公园里给“火腿肠”投喂食物。于雪没有去学校，因为她不得不请假，她得在家照顾母亲——她母亲从二楼摔下来，右手骨折，脑袋缝了十几针。而她的父亲因为在外工作，并不在家。

        “火腿肠”在纸箱搭建的门口来回挪动，顾霏霏轻轻伸出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它用鼻子轻轻蹭着她的手心，顾霏霏感受到它的呼吸，是柔软的、温暖的。

        “喵~不要担心，于雪的妈妈很快会好起来的~”她听见“火腿肠”在安慰她。

        “谢谢你。”

        “喵~不用谢，多给我一些火腿肠就行了~”

        顾霏霏又撕开了几根火腿肠，递到它嘴里。它看起来很开心。

        跟“火腿肠”道别后，她又顺道去于雪家，把当天上课的笔记借她抄录。于雪轻轻地出来开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顾霏霏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又摇摇头。听到二人的交谈声，于雪的母亲在里面发出疲惫且不耐烦的说话声，“拿完东西赶紧让你同学走，吵得我头疼死了。”

        她俩尴尬地面面相觑，于雪用抱歉的眼神看着顾霏霏，后者则表示理解并静悄悄地离开了。于雪握紧手中的笔记本，在门边站了好久，才转身回到屋里。

        隔天放学后，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顾霏霏心想着“火腿肠”的小窝，急急忙忙先跑去了公园。到那儿的时候，她竟然看见于雪正撑着伞蹲在猫窝旁，伞下正缩着那只小小的“火腿肠”。

        于雪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了她，两人相视一笑。于雪做了顾霏霏正想做的事，护住了“火腿肠”的窝。然后，于雪把自己的伞固定在猫窝背后，这样就可以挡雨了。

        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她俩都没急着回家，在公园里聊起了天。于雪说，她爸爸刚回家照顾母亲，她明天可以回去上学了。顾霏霏感到很开心，她觉得于雪也是希望快点回学校吧。

        于雪是穿着拖鞋从家里出来的，她低着头，一边用鞋尖轻轻踢着石子，一边用淡淡的语气说出了一些很沉重的话：

        “我跟随妈妈搬过四次家，我现在的爸爸是她的第三任老公。她一定过得很不幸福，哪怕她并不缺钱花。她总是冲着爸爸大声嚷嚷，他们经常吵架。爸爸即使在失去耐性的时候，一般也不会大声尖叫、或者用很脏的字眼骂人，也从来没打过她。所以我总是站在爸爸这边，对我妈妈越来越疏远，而她也对我越来越冷漠……我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只是现在表现得更明显了……”

        顾霏霏感到自己的胸腔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于雪跟母亲关系并不亲近，但没想到是如此超出她的想象。还有于雪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她都可以想象得到，频繁的搬家和陌生的环境，经常不在家的爸爸和冷漠的妈妈，她感到心疼。

        于雪仿佛需要发泄似地继续说道：

        “她觉得爸爸身边的每个女人都会威胁到她，她变得越来越容易愤怒……愤怒是一种病毒，小时候我就想找到这种病毒，想知道它们是怎么钻进我妈妈的身体里。它们隐藏在被子里、枕头里、家具里，也可能来自街道上的尘土、别人争吵时留下的唾沫、发臭的苍蝇或者蟑螂的尸体。它们悄无声息地进入我们的食物和水中，蔓延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中。它们进入我妈妈的身体里，我爸爸说她现在像一条疯狗。我很害怕，我也吸进了这种病毒，我……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我妈的样子……“

        天色微微暗下来，公园的路灯却还没点亮。“火腿肠”此刻不在窝里，它可能去找小伙伴玩耍了。微风吹过树梢，带起低沉的沙沙声。渐渐迫近的黑暗笼罩着附近的楼房和公园里的树木，投射在在地面的阴影，像巨大而怪异的神秘生物的灵魂。

        顾霏霏从小被温柔的妈妈守护着，所以她不能明白，于雪的妈妈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但她全程感受着于雪情绪里的悲伤，无力和害怕。她知道于雪淡淡的语气之下，是在全程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于雪甚至不敢抬头看自己。顾霏霏看到，她在流泪。

        这一刻，顾霏霏没有犹豫地拥抱住她，她希望这个拥抱能安慰她。她从来没见过于雪这样脆弱的样子，她感到心疼：“我需要说些什么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于雪轻轻回拥顾霏霏：“不用，谢谢你，霏霏。”

        也许是因为顾霏霏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也许是因为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这一切都抚慰了于雪，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但这样贴近着顾霏霏，她又陷入另一种惶恐——她们靠得太近了，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

        于雪慢慢放开顾霏霏，跟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不知为何脱口而出：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依赖你了。霏霏，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在逐渐浓郁的夜色中，顾霏霏依然看到于雪眼睛里的光，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喜欢”这个词，心虚地说，“我也喜欢你，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如果我说，我对你不仅仅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呢？”

        顾霏霏愣住了，她脑海里一刹那闪过那个念头，她不敢去证实。于雪却继续问她：

        “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很怪吗？”

        顾霏霏并不觉得她怪，但要怎么解释自己不觉得她怪这件事呢？她正犹豫思考时，突然看着于雪的脸骤然在自己瞳孔中放大，她的脑海嗡地一声炸开，她感觉自己的唇上略过片刻的清凉和柔软。她呆在了原地，只听到于雪又说了一句话，声音柔柔地钻进她耳朵里，她完全没听清，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顾霏霏觉得自己失忆了，是片段的失忆。因为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来，那天傍晚的公园里，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又对彼此说出了什么。她只记得后来路灯唰地一下齐齐亮起，“火腿肠”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跳到于雪的脚边蹭来蹭去，喵喵地叫。于雪蹲下去摸它的小脑壳。再之后，于雪跟她分开，便各自走回家了。

        等新的一天醒来，她们又恢复了上学放学、考试和去公园喂猫的平凡日子。关于那个傍晚发生的事，她们都没再提起过，也就成了顾霏霏心里的一个模糊印记。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重逢，顾霏霏才终于想起来于雪对她说的话，她忍不住泪流满面，为自己的懦弱，为自己错过的一切。

        期末考之后的一天，她们在公园看到了“火腿肠”的尸体。

        她们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小区的环卫大爷走过来，端详了一会儿，说，“应该是食物里掺着老鼠药，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叻。这猫是中毒死了，小孩子不要看叻。”然后大爷处理了猫的尸体。

        于雪冷冷地说，“一定是我妈妈做的，她知道我每天都来这里喂猫，她是故意的。”

        顾霏霏吓了一跳，想了想说，“不会的，阿姨不至于做这种事……”

        “你不了解她，她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顾霏霏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久之后，顾霏霏回忆起这段往事，她才意识到：人生中很多事情的发生，大多都是有预告的。当时她们都是如此敏感，都在一些蛛丝马迹中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不安。但是，年少的她们并没有与之对抗的力量，更没有逃跑的办法。

        那是一个刮台风又下雨的星期五，于雪反常地没有到学校，也没有请假。上课的时候，老师特地问了顾霏霏，“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

        顾霏霏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一整天里顾霏霏都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受台风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所以那天一放学，顾霏霏就直奔于雪的家去。几声敲门后，她看到于雪的妈妈来开门，对方冷淡地说了句，“她不在家”然后把门关上了。

        顾霏霏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既不在学校里，又不在家里，外面还下着雨，她能去哪呢？

        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撑着伞转身就跑。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地方，直觉告诉她，于雪会在那儿。

        果不其然，她在空荡荡的公园里看到熟悉的背影：于雪独自坐在石板凳上，默默淋着雨。

        这让顾霏霏想起了雨中瑟瑟发抖的“火腿肠”——这只无家可归的、已经去往天堂的小猫。于雪并不是无家可归的，但她看起来却像那只猫一样的脆弱，一样的无助。

        仿佛是怕惊扰了小猫一样，顾霏霏轻轻地走向于雪，把伞递一半到她头顶，挡住了雨水。

        于雪宛若从梦中惊醒一般，抬头看到了雨伞，再转头看到了站在身旁的顾霏霏。

        顾霏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定于雪现在很难过。所以她根本不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想岔开话题，让她暂时摆脱那些不开心：

        “我放学路过……刚好看到你，要不要去我家？我妈妈今天说要包饺子，她一定会欢迎你。”

        “我……可以去你家吗？”

        “嗯，当然可以！”

        顾霏霏领着浑身湿透的于雪到自己家，她家里人都认识于雪。刚进家门的时候，顾妈妈大吃一惊，“小雪？孩子这是怎么啦？”而她爸爸在里面边吃饺子、边看电视新闻，头也没抬。

        顾霏霏知道她爸一向不关心她的事情，于是跟妈妈解释道，“小雪的爸妈都不在家，门锁了她回不去，淋了一身雨。妈，小雪今晚可以在我们家睡一晚吗？睡我房间就可以！”

        “造孽了，你爸妈也没给你留个钥匙吗？那行啊，赶紧带她去洗个澡先，这样会感冒，她的衣服……”

        “穿我的衣服就可以！”

        “那行吧……”

        顾霏霏快速拉着于雪上二楼，领着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自己的睡衣。于雪全程情绪低落，魂不守舍，任由顾霏霏安排。

        顾妈妈端着两碗饺子上来，叮嘱她们趁热吃，然后就下楼收拾去了。

        顾霏霏等于雪出来，拿出吹风机，轻轻地、耐心的帮她吹干头发。

        到这时候，于雪的身体才开始散发出暖意，她终于缓过神来：

        “霏霏，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想……你宁愿一个人在公园淋雨也不想回家，那今晚就暂时不回去吧。你先好好休息，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我会听。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晚上，她们一起挤在顾霏霏那张小小的、但舒适温暖的床上，盖着薄薄的毯子。她们并不是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顾霏霏以前也在于雪家留宿过。

        明明是七月份的天气，却因台风和暴雨刚过，这个夜晚显得潮湿而阴冷。夜色深沉，窗外的竹林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月光悄悄从窗户溜进来，她们浅浅眯着眼，都没有睡着。

        于雪听着对方轻匀的吐息，轻轻问：“霏霏，你睡了吗？”

        “没睡着。”

        “我也睡不着。”

        “要不，我们悄悄聊会儿天吧？”

        “嗯。”

        “嗯……我妈包的饺子好吃吧？我是不是没有骗你？”

        于雪轻牵嘴角，“嗯，明天我要好好谢谢阿姨的招待。”

        “你怎么不谢谢我啊？”

        于雪沉默了一会儿。

        顾霏霏突然调皮一下，“不好意思谢我的话，就放在心上吧，我知道的。”

        她没想到，于雪突然话锋一转，说：“霏霏，他们要离婚。”

        顾霏霏愣住了，想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她父母要离婚。顾霏霏被这个事情震惊了，但于雪却依然冷静地叙述，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他们要分开了，我选择跟爸爸在一起。但我妈妈很生气，她用最难听的词语骂我，把我关在房间里，不准我去学校。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远离她，我绝对不要让自己变成另一个她……”

        顾霏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听到于雪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仿佛下了很大勇气继续说：

        “霏霏，谢谢你，我绝不会吝啬表达对你的感谢。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温柔和善良、你的冷静和聪明。从你第一次拉着我奔跑的时候，我脑海中就有一种信念：我想跟你在一起，只要跟你在一起，刻在我脑海里的一切恐惧，都不能威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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