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很久以后，陈放在网上看见一些吐槽，说写到父爱母爱，都是一致的下雨天送伞、生病盖被子云云。陈放不一样，当然，这不一样之处不在于他自小父母双亡。那对恩爱夫妻生陈放后不久，齐齐殒命于烧炭的土窖中。陈放的父爱母爱都身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奶奶，青溪镇离陈家沟七八公里，奶奶整好大陈放不多不少一个甲子，一个下午背着陈放来来回回。

        山路过溪穿河，一时才爬坡，到顶了又下来，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陈放在奶奶背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恍惚间醒来的几次，只觉太阳烤得背上发烫，到医院时胸前的衣服都湿了。

        回来的路上奶奶叮嘱陈放记路，医生说还要打几针，不能次次都放下农活带他去，陈放以后得自个去打针。陈放不以为然，自觉这点路定然不成问题，况且大年二十八是玩年场，陈放也跟着奶奶来过几回。

        天黑在奶奶背着陈放穿过一个山林时，奶奶故意给陈放讲那个说了好几遍的老病婆。

        “那老病婆就是从这个坡上被两兄弟推下山去的。”奶奶说得煞有其事，陈放搂住奶奶脖子的手越发的紧，脸蛋也死死贴住奶奶短袖处露出来的一截后脖子，晚上了，风凉凉地吹，奶奶身上却很热，很陈放快又睡着了，连什么时候到家、被放到床上的都不知道。

        次日被大人压着一吃完早饭，三个在家眼巴巴等了祖孙俩一下午的人就聚集在陈放家院门口，杨以硕其实一大早就来过了，只是陈放还在睡，他在床前站了一会，直到陈放翻了个身又睡熟了，确实没有要起床的迹象才离开。

        昨日哭得稀里哗啦的陈放这会又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了。小腿经过简单包扎，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这会裤管捋到大腿，陈放正给人看打针的地方。

        “就是这，这会还肿着呢！”陈放指着个很不显眼的微红的包，因带了傲娇，尾音些微上扬。

        陈洛雨蹲得最近，不看那个蚊子叮一口都比它大的小包，而是轻轻触摸了一下包裹纱布的小腿边缘，皱眉撇嘴地问：“疼么？”

        一句话问得，陈洛阳杨以硕都看向陈放，陈放站起来蹦跶两下，“真不疼，不信你让旺财咬一口试试，就那会疼，我昨天就不疼了，真的！”

        陈洛雨见他一副你不信我再做点什么的架势，一连好几声‘好了’，改口说点别的话，于是问：“今天去哪玩？”

        “咱下河洗澡去。”

        对面三人低头看看陈放小腿，又抬头他的脸。

        陈放挠挠后脑勺，意识到这自然不是一个好的提议。其时大中午下河洗澡，是很适合的，早半个月就有大人担柴过河时撂下大捆生柴，两手交错捏住衣服下摆往上一掀，裤子踩到脚下，鱼一样从桥上往水里跃。

        “那我在上边看着，你们洗？”本来还有些迟疑，话一出口只觉这主意很好，夏日除了河里，还有什么地方好乘凉！

        最终三人也没拗过陈放，还是下河了。

        说起来这还是杨以硕来陈家沟之后第一次下河洗澡，之前天气总不合适，他们几个倒是想，但被大人知道了又是一顿青椒炒肉，陈家沟不成文规定：每年下河洗澡，要尊老爱幼，大人当先。（什么破规定！）

        “小眼镜，你真会啊？”衣服远远地脱在河滩边，陈洛雨再三向杨以硕确定。

        “嗯。”风吹过来，杨以硕抱臂瑟缩打了个激灵，才迟钝地点点头，又回头遥遥看了一眼蹲在地上修他汽车道的陈放。“不然你们洗吧洛雨姐，我去和陈放玩。”

        陈洛雨也跟着他的动作去看陈放。

        陈放似乎心有所感，抬起头来，见那两人走老远了还回头望着自己，就冲他们挥挥手，笑着朗声道：“快去，给我摸几块好看的石头当汽车店门面！”话音刚落，‘扑通’一声，陈洛阳已经下水了。

        杨以硕确实会游泳，等陈放被另外二人的惊呼声吸引到河边来，杨以硕在水里翻了个身，脚把河边的岩石一蹬，已经在往回游了。等人从水里冒出个头，三人还在愣神中，陈放率先反应过来，掬了捧水就往杨以硕面门去。

        杨以硕小狗一样地左右摇晃脑袋，水珠顺着发尖甩到空气中，经太阳光一照，闪闪发光。陈放捡起快扁平的石头，那石头被河水冲刷得薄薄的才上了岸，这会陈放捏在手中，朝胸前一转，又使了个巧劲甩手出去，石片在水面打了五六下，前几次还是远远地，有力的，能激起大片水花，最后快到杨以硕面前时渐渐脱力，又没入水中。

        杨以硕伸手一捞，一甩手又将它送回岸上，眼珠子一转，说：“等我会。”笑着说完又消失在水面。

        “小眼镜？”大半天不见人从水面起来，陈洛阳害怕地叫了一声，上岸蹲到陈放身边盯着水面看。陈洛雨也很快凑过来，扶着河岸在水面飘着。

        一时间只听得见两岸山上的鸟回转地鸣叫，微风袭来，水波密密麻麻地漾开来。

        最先破水而出的是杨以硕手里举握的那块暗红色石头，一层墨绿色青苔包裹了它，日久天长地躺在河底，不见天日许久了，直到杨以硕将其献宝似的递到陈放面前。

        “呀，真好看！”陈放小心翼翼双手接过，生怕一个手滑给掉水里了。

        知道陈放这是喜欢的意思，杨以硕笑了起来，一双杏仁眼弯成两汪月牙，睫毛上水珠盈盈地挂着。

        依次观赏过那块经陈放走到浅水滩才肯仔细清洗，红得愈发张扬恣意的汽车门面后，陈洛雨陈洛阳的争先憋气下水，做出信誓旦旦，定要找出块更漂亮的石头的样子。等杨以硕又玩了会水，穿好衣服上岸来开自家的‘汽车店’时，那两人找出好些个奇形怪状的石头，陈放自然都欢欢喜喜地收下，只是二人都不大满意，赌气又找了好一会，讪讪地穿衣都上来了。

        河滩上的石头有的是，各家都开了店，杨以硕的‘汽车店’毗邻开在陈放那块招摇的石头旁边，按资历陈放家是老店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盖了个两层楼，院前大车小车整齐地摆放好。这就凸显得杨以硕辛苦找来的几辆缺斤少两的破车更不够看了，毕竟河滩上石头多，但都正正方方小车模样的可不多。

        后上来的陈洛雨陈洛阳要聪明些，陈洛雨经营一家家具店，锅碗瓢盆，一应具备；陈洛阳拥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冷兵器刀剑不肖说，热武器要枪有枪要大炮有大炮，总之琳琅满目。只是都开在陈放预先修好的路边，那自然要收上一份开店钱的，陈放今天是大赚了。等各家叫吃饭时，河滩边的树叶子大张小张都被揪得只剩些枝丫张扬。

        “陈放！玩疯了是不是！”

        “洛阳，洛雨！回家吃饭。”

        “硕硕，回家了。”

        陈放、杨以硕沿这边路上河，陈洛雨姐弟朝那边跑去，时不时朝对面扔个随手捡来的石头，力气大点能砸到水里，溅起小朵水花；陈洛雨那块刚脱手，掉进刺蓬里，稀里哗啦好一阵才落地；陈放衣兜里还揣着那块杨以硕为他捞起来的红石头，弯腰去捡乱石时总要捂好衣兜，怕石头掉出来砸坏了。

        初夏，昼夜温差还在那，辛苦赚来的钱转眼被风刮得零零散散，好在还有还几个夏日，陈家沟这样白来的钱海了去了。

        转眼一周过去了，昨儿陈洛雨陈洛阳家婆过生，两姐弟跟着王惠要去他们家婆家住几天再回来，陈放正打算着今儿找杨以硕玩点什么，奶奶喂完猪，从围裙肚兜里掏出个纸条。

        “你今天自己去打针，莫到路上玩忘记时间，天黑了赶忙回家。”地里包谷荒了要翻土，屋后菜园也等着拔草下豆，正是农忙时节，哪哪都是活儿，奶奶实在抽不开手。

        “纸条不要弄丢，到医院就去上次去过的那个地方，给那个爷爷看，爷爷就知道你来干嘛的了。”翻来覆去反复叮嘱了好几遍，最后看着陈放那个满不在乎点头的样子，还是着手解围裙，“算了，你玩心重，到时候再丢路上了。”

        陈放伸出手堪堪能握住奶奶做惯农活手关节粗大且长满老茧、手背遍布皱纹的大手的两只手指，待奶奶手松开了，原模原样地将围裙系了回去，装作很有大人风范地说：“奶，你忙你的，我能行。”

        面前喂猪的桶还没放回去，明天煮菜得去园子里拔草才有着落，陈奶奶叹了口气，肩膀塌耸下去，将陈放搂到腰间呼噜了两下头发。“小放乖，懂事了。”

        “奶奶我很快就长大了，你等等我。”心有所感，陈放如是道。

        “好，奶奶还等着吃你的接亲酒呢。”乡下人是没有那么些时间好伤感的，陈奶奶拍了拍陈放后脑勺，“去吧，小兔崽子，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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