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月
十月的开始,是长达十五天的假期。
当然,这是对于郑悸来说的。对于江守春来说,这才是她工作的旺季。
头一天晚上,郑悸就赖着江守春,说外面跑着也是堵车,再说这天还热着,出去跑多累啊。何况,自己放假第一天,江守春陪陪她多好。
江守春本来就是打鱼晒网随机挑选的人,她这第一天也就放假了。
昨天夜里惊雷下雨,做着噩梦的江守春被一道雷吓醒。醒来的时候郑悸的手,脚都搭在她身上。
九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反常的热,醒来的江守春满身都是细汗,细汗浸湿了她的领口。
在她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粘之前,一句话浮在她的心头:天雷正欲滚滚,风雨成河。
“把这句写下来吧。”她这么想着。
她轻轻把郑悸的手脚挪开,然后起身。
她脱了衣裳裤子,在衣柜里面取出了新的衣服,去洗了个清晨澡。
洗着澡,砰砰砰地大门响了起来。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谁会在这种时候来家里呢?
江守春慌忙地关上淋浴头,打算赶紧穿好衣服去开门。
此时此刻她的确忘记了郑悸,总觉得这门还该自己去开。
郑悸在江守春挪动自己身体的时候就已经醒来了,清醒之后她闭上双眼,却再也睡不着觉。
她睁开眼,本该温和的阳光却让她眼睛有些不舒适。
浴室传来淋浴的声音。
郑悸正想着要不要趁着江守春在洗澡,自己也进去洗。说来,她们还没有一起洗过澡呢,更不说在浴室做其他事情。
她犹犹豫豫,身上的吊带松松垮垮。
总归也打湿了的,她想,就这么进去吧,于是她就起身,打算就这么去浴室,要换的衣裳也不要带了。
谁料,门却被敲响了。
她一愣,看一眼浴室门,又扭头回屋,三下两下把吊带脱了,再快速地拽出衣服给自己套上。
她一时之间找不到自己的短裤,要穿长裤麻烦,于是顺手就拿江守春的一件深蓝色睡裤套上了。
她踢上拖鞋去开门。
门一开。
门内门外的人都愣着。
郑悸愣着是因为不管什么人来她都会愣着,毕竟她谁也不认识,只是偶尔听江守春说过她的闺蜜。但面前这两人决然不是那个莫荇。
面前站着的该是一对爱人,年纪看着四十多。
郑悸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江守春的父母,或者说,两个母亲。
“阿姨好。”郑悸笑着说。
“走错了?”带着眼镜的那人说道,她抬起头看门牌号,又望向屋子里面,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她先是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人,又看着郑悸。
郑悸说:“江守春在洗澡呢,阿姨你们先进来吧。”
江守春说过,她的妈咪叫江边谣,是一名大律师。妈妈叫傅小司,是做投资的。
江边谣此刻立即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穿着自己女儿睡裤的人大概是女儿的女朋友。于是,江边谣礼貌性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江守春的妈咪。”
她身边的傅小司也点头,说:“我是江守春的妈妈。”
此刻,江守春从浴室出来的。
浴室出来就看得清门边的情形,她一看是自己妈妈妈咪来的,马上就跑到门边,站在鞋柜边上。
“妈咪!你们怎么来了。”
“国庆放假第一天,我们来看看你,剩下的时间我和你妈妈打算去旅游,到时候就没时间咯。”江边谣说。
妈妈妈咪坐在沙发边上,江守春把她们提来的水果都给洗好端上桌。
郑悸坐在她从家里带来的那软垫矮椅上,她倒是显得自在,丝毫不紧张,反而是江守春这心里面打鼓打得叮咚响。
“快吃些水果吧,我们律所同事从南海带来的,”傅小司招呼着郑悸,“我们还是第一次见你呢。”
郑悸笑着接过来,说:“阿姨们长得年轻,我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
傅小司一乐,她说:“你是做什么的啊?我看着你觉得莫名的熟悉。”
“做设计师的。”郑悸说。
“设计师!我们也算半个同行了,我认识边谣的时候是模特,我的案子找她帮忙才认识的。你和江守春是怎么认识的?”傅小司说。
模特。
郑悸收回那句自己是建筑设计师的话,说:“我们是邻居,走得近,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模特。
江守春疑惑地看自己的妈妈。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妈妈以前是模特。
打她出生有记忆以来,妈妈妈咪两个人,妈咪总是更忙的那个人。妈妈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里面,在电脑桌前面。
江守春小声问妈咪:“妈妈以前是模特?”
江边谣疑问,说:“怎么了?幺幺不知道?妈妈没和你聊过吗?”
江守春摇摇头,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和妈妈谈恋爱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妈妈和公司打官司,我是她请的律师。后来官司败诉,妈妈就再也没有做过模特了。”江边谣说。
原来是那么早之前的事情。
那妈妈究竟喜欢什么呢?她更喜欢以前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或者是将来的自己呢?
江守春知道妈咪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是她不讨厌,并且很擅长自己的事业。妈咪能说会写,心地善良,所以即便她有时候抱怨事情太多,但是还是一直这么做下去了。
江守春记得她初中的时候,妈咪总是沉迷于写毛笔字,每天但凡有时间就坐在书桌前写字,叫她吃饭也不来,等妈妈吼她,她才灰溜溜地来,表示自己一会会洗碗。
有一天,江守春学校里面要办手抄报。回家来,江守春让妈咪帮忙,不曾想妈咪拿着笔随意画了几笔敷衍了事。第二天去学校的江守春就被老师批评了。
妈妈因此和妈咪大吵了一架。
后来妈咪有所收敛了,该做的事情她还是要做完的。
那时候,江守春和妈妈笑她,说她将来要得个诺贝尔书法奖才算结果。
妈咪瘪嘴,说:“幺幺,我真的打算退休之后报个书法班,好好学,最好去读个书法博士,以后老了没事写写字,说不定还有所成就呢。”
妈咪或许有喜欢的事情,那妈妈呢?
实际上,直到江守春大学毕业了,拿到妈妈妈咪送她的房子车子,江守春才知道原来她家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穷。
从小到大,她都不知道妈妈妈咪每个月究竟收入多少,她只知道她们的职业,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方向的工作。
江守春小学的时候,她搬过两次家。
她和郑悸说过第一次搬家的故事。
她出生在一个小县城,由妈妈的父母养大。小学毕业,她成绩太差,县里面最差的初中都没有考上,依托家里长辈的关系去了南渡市一个普通初中上学。
来南渡市之前,她幻想过家里该是如何,妈妈妈咪又是如何。会不会就像电视机里面那些人家一样,屋子是暖黄色的,一切都是棕色木头家具,冰箱很大,装满了东西。妈妈妈咪会煮一桌好菜等她到家。
她跟着自己的姑父来到南渡。
姑父是泥瓦匠,穿着补丁工裤,背着牛仔大包,带着她坐老旧的客车。
客车停在南渡大学的门口。
下车的江守春个子小小。这街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看着快乐,有的人看着忧愁,但所有人都在行走。
只有江守春抬起头,仰望天空,而太阳刺痛她的双眼。
他们走进一条铺着破石板的路。
路的尽头通向一座大楼,那大楼她现在还记得,是浅绿色的,在太阳下反射光芒,和那电视里面的高楼长得一模一样。
江守春以为,那就是她要去的家。
然而姑父的脚步不曾停下,而是拐进了大楼后面。
那后面是三栋黑色的楼房,没有贴砖,外面长了一半的爬山虎,上楼的楼道一格又一格。而妈妈妈咪只租了一个房间。
客厅昏暗没有光,厨房狭小,抽油烟的只是一个小风扇,窗户是破的。房间里有一扇蓝色玻璃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长长的桌子,其实那并不是桌子,那是姑父找木板钉起来的桌子,所以看着红的白的一大片。
你站在窗边,便觉得这楼快要垮掉。
年少懂事的江守春知道,她所想象的场景只是她一个人的狂热幻想,这幻想毫不意外地垮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面不再那样拮据的呢?
江守春忘了,她真的忘了。
她只知道,自她们家有了这几套房子之后,那姑父便不再和她们家那么亲密了。
妈妈妈咪拼搏来了一切。
江守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讨论妈妈妈咪究竟爱什么,想什么。她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她思考着自己想要做什么,而这一切都不是她自己挣来的,就连她自由的资本也是妈妈妈咪的馈赠。
是所有父母都是如此吗?
不是。
她知道。
所以,思考人生的理想这件事情本身,是不是对她妈妈妈咪人生的剥夺呢?
如果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传承都是如此,那子代的延续究竟是意味着什么呢?社会理想是绵延延续,这种延续是对父母人生的剥夺还是给予父母一个社会存在价值?
江守春想,这人世间的理想者们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呢?是消失在他们的理想里,还是消失在追求理想的路上?
江守春,她是一名理想者吗。
妈妈和郑悸你说我笑地聊着。
江守春看着她们,忽然在想,未来的她会成为母亲吗?郑悸会成为母亲吗?那她们又会是什么样一个角色呢?
这样的想法对现在的她来说疯狂又荒诞。
她忽然之间对自己的人生有好多好多疑问。
今早那句浮上心头的句子忽然之间她有了下句。
吾家昏昏惊梦,日月如折。
她把这句话记下来,今后的时光她要去寻找人生的答案,或许在梦里,或许在夜里。
郑悸和妈妈好像挺聊得来,江守春和妈咪在一边默默地吃水果。
江守春偷偷看郑悸,郑悸也偷偷看她。
江守春给出一个大大的笑,郑悸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江守春站起来,打着哈欠伸懒腰。
“妈妈中午想吃什么?”
“豌豆汤。”妈妈说。
江守春想起来了,有一年暑假的一个早晨,妈妈不像平常一样早起,而是赖在床上对江守春说:“妈妈想喝豌豆汤,幺幺煮给妈妈吃,好不好?”
江守春现在同彼时一样,她说:“好,我给妈妈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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