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进了五色帐篷之后,涂月溪的心绪仍无法平复,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那张脸那个身影总是一晃而过,虚晃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真实。闵天也说是她看花了眼。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不成就不会倒过来让人青天白日也丢了神儿?
“姑娘看起来精神可不太好。”两人刚在一个四十来岁中年男子的长案前站定,从隔帘后面就走出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穿一交领烟色长衣,望着涂月溪摇着头。中年男子喊了他一声父亲,四人一同坐了下来。
原来这父子俩儿子会催眠术,负责给客人催眠,父亲会潜梦术,可以潜入人的梦中。涂月溪是个多梦的人,对这些本来就很感兴趣,刚刚又听外面的人说这潜梦术可以帮人看梦中的虚实真假,走运的话还能捉到些蛛丝马迹窥探到将来,她不是那种病急乱投医的人,但人一旦有诸多疑惑又找不着门路的时候,就会对这种不寻常的方法更多了些认可。
闵天也听说过潜梦术,但在他眼里春物节上遇到的都是些小打小闹,他看这个老者虽有些经验的样子,但以他的灵力约莫也就是看看梦的经过再帮人释梦,只要没有大的差错,是真是假谁又能知道个所以然,吐吐心事求求安慰罢了。真正的潜梦术高手可以潜到人的梦中随便做些手脚就可以让人亦或心绪平复亦或疯狂痴迷。他看这二人不像,那中年男子使的是催眠术自不用担心。他多看了几眼那个老者,据他所知,常使潜梦术的人如果没有自控力很容易精神失常害人害己。你想,人睡一个时辰,梦中可以过上三天,睡一宿,梦中甚或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如此潜梦者入了梦常常模糊了时间,甚至留恋在别人的梦境中,历一番险,体一味情,无始无终地也可以过上个不一样的几辈子,只是等别人梦一醒,这梦境在现实中也找不回来,他们就很容易走入怪圈,迷失在拼凑的梦境与现实之中。
闵天看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并不像个疯老头,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先松了下来。这老者一看涂月溪气色就猜她最近失眠多梦,听起来并无甚新意,接着又跟涂月溪说了说整个过程如何如何。按照他的指示涂月溪正要随他二人一起到隔帘后面。闵天跟着也站起来,想到涂月溪都不知道自己会梦到什么,就让别人进她的梦,劝她也肯定不听,可又不放心,干脆盘问那老头儿:“老先生,敢问一件事。”
老者眉毛长长笑意弯弯,回过身,脸上没有惊奇,“年轻人,你还有什么疑问?”
“您自己做梦吗?”
“当然,世人皆做梦嘛。”
“可是我很少做梦。我看梦里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您是怎么看透的?”他撒谎道。
他儿子一听来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刺儿头,立马生气了,上前一步要反驳他,他父亲递了个眼神不让他说话,然后笑笑,回答他:“人总会有淡忘了的,想不起的,压抑的或者埋在心底的过去,总得有个去处吧,现实这个门它走不出来,自然就会郁结在梦里,怎么能说没有意义!我无需看透它,梦只是人心里的一个映照,梦少的人不代表就是无忧无虑,有时只是在你醒来的那一刻有意识地将它遗忘了,让你产生无梦的错觉。不过凡是我能潜入的梦,无论是你不相信的虚晃的过去,还是你不经意间路过的将来,有我在,醒来后绝不会丢,不然在春物节上这十几年来,我这招牌岂不是早就被人给砸了?”他说完和气地盯着闵天。闵天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没再反驳。涂月溪冲他吐了个舌头,让他在外面等着,三人就一起进去了。
明明是白天,帐篷里点着灯还是有些昏暗,纤透的隔帘映着三人歪歪斜斜的影子,闵天看涂月溪在里面躺下睡着了,老者的一只手搭在她脑际,他儿子立在一旁静候着,整个帐篷一下子静止了,偶尔从帐篷的一面侧窗溜进来三两阵瑟瑟的风,隔帘悠乎乎地浮摆几下,推着影子好像要走将出来。闵天想起来刚刚老者的话,觉得时间定了格。
涂月溪沉沉睡去,在自己的梦中醒来。她躺在家中的暖炕,身旁坐着一个人,木格花窗栉比敞着,洒进阳光,照得屋里暖暖地。窗外白雪皑皑,海棠花开了一树,雪地一尘不染,只留一排猫脚印,一切静得如同一幅墙上的画,天空澈蓝,寻不到一丝鸟儿飞过的痕迹。对面的小山麓上,还是那座庙,庙门却紧闭,崭新油亮的红漆绿瓦就像是随着雪刚刚落入了凡间。
不多会儿,涂月溪醒了,他们一同走了出来。闵天这时也带着好奇,连忙问她梦到了些什么,老者把她的梦一毫不差地说给她和闵天听,涂月溪连连点头,仍沉浸在梦中的温馨之中。她很少会做这种温暖的美梦,没有波澜,也不那么怪诞,慢条斯理地,像是坐着云彩,美得不真实。她把她的感觉告诉了老者。老者询问了一番,知道那是她千暮城的家,只是旁边的人谁都没有看清,不知是谁。又问起那庙,涂月溪说确实有一座庙,只是没有这么新这么近,但也不远,她小时候还是闵天第一次带她去的。闵天疑惑起来,“哦?我有带你去庙里拜佛?”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印象里是有这么一座庙,庙里供着三位佛祖,披着黄色绸缎的披挂,佛像前一个有半人大的木鱼,他有一次淘气趁和尚不在还去敲了个噔噔响。
“你去敲人木鱼被和尚抓,还是我给你求情呢,你怎么不记得!就那个庙。”涂月溪噘着嘴提醒他。
闵天隐隐约约想起来似乎确实有个女孩子在旁边,不好意思地连说是是是。老者了解了个大概,思索了片刻,开始释梦。
“姑娘你这个梦其实很短,却拉得很长。梦中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很逼真,虽略有些变化,却并不具有什么象征的意义,我看不是你的过去,应该是一个预知梦。这个预知看起来是美的,只是……”他欲言又止,又像在思索。
“你可别说梦都是反的。”闵天又搬出了他怀疑论的态度,笑了笑,摊着手插嘴道。
“你让老先生说完。”涂月溪把他手打回去。
他又接着说:“梦都是反的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都要看梦里的线索。预知梦很少人做,就算做了也不会太在意,姑娘的这个梦还有些特别,估计是个虚幻的将来,把它理解成反梦也是可以的。”
涂月溪摇摇头,表示没懂。闵天懂了,可他刚刚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要真是反的那可不是个好消息。
“并不是说这个梦预言了不好的将来,只是说将来不会发生。”
涂月溪回想了下梦里的情景,不会如此发生,那还有更多的可能性,并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坏消息,可是为什么?她又问他。
“你不记得那窗户了?什么样子?”
她眨巴着眼,记是记得,不过其中又有何深意?
“你再想想不觉得奇怪吗?白子南那么冷,那窗户都大敞着,却一丝寒意也无。这个将来本身就是个虚的,你看不到的那个人,包括其它的景象,也许都很难再得见。”
他最后说的这几句话像一记猛拳重重地砸在涂月溪心口,她只觉得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地,好像三魂四魄出了窍。老者见她心神恍惚,闵天又是一脸不屑的样子,便说若以后有惑去青铭南岩城找戴恭家。闵天也不搭理他,拉着涂月溪就走了。
两人午饭都没吃进去。涂月溪一直心绪不宁,万一她看不到的那个人就是她父亲呢?照他这样说岂不是永远也见不到她父亲了?闵天劝她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说这老头儿也是凭着经验说出他的见解,并不代表百分百就一定是这样。他还振振有词地辩驳,说你又不是再也不回千暮城了,这不明摆着不可能吗?涂月溪被他一语点醒,说等他俩人一起回趟那庙里拜拜,这梦岂不是就不攻自破了?闵天满口答应着,心里发着慌,不敢接这话茬继续说庙的事儿,赶紧转而说些无关紧要的。
他今天才发现自己果然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某些同涂月溪的点滴记忆,他早知道转换了灵石后会有这样的结果,就像他对他父母的记忆也在变浅一般,他的新灵石每次找回些木堇寒的记忆就会挤走掉他先前的。也不算是挤走,但从前的在乎的人或事慢慢变成了影子,无关紧要起来,就拿他和涂月溪一同去庙里这事儿来说,她在他记忆中就变成了千暮城某个普通的叫不上名字记不得样貌的女孩。然而令他奇怪的是,即使是这样,他对她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变浅,相反地,却滋生出一种他也难以言喻的讳莫如深的感情。这让他更加小心翼翼,而涂月溪并没有察觉。这短暂的梦让她想念起千暮城,想起了她外婆赵文兰,但她不打算回家过年,闵天答应她事不宜迟这几天就同她动身走一趟白姬山形幻师府。
白子南刚刚下完十二月的第二场雪,孟义慈先找火狐精桃子带路后又乘快马,到千暮城驿站的时候已近半夜。他放下马披着他的黑色斗篷就径直往赵文兰家的方向去。路上寒风刺骨,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街巷,两溜竹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积雪没有扫,影影绰绰的光在雪面散开,氤氲着孤零零的影子,孟义慈的身影从中间掠过,天气比他想象的要冷。他最终还是决定去赵文兰家看一眼,第二天再上山找古潇潇。
赵文兰家的木门敞着一扇,院墙不高,屋顶和墙垣上堆了半尺高的积雪,门前的雪已扫到了墙边。孟义慈远远地往里望了望,屋里亮着灯,赵文兰开了屋门披一棉衣走到门口,她的身影显得比以前佝偻了许多。孟义慈往墙根的阴影里缩了缩,看她在门口张望了几眼,就掩门进屋了。
也许是在等涂月溪回家,他可怜起这个老太太。他从没同她真正认识过,但十几年来他在她们的生活之外看着,能够体会到赵文兰的不易和孤独。她的孤独总带着坚硬的壳防守,拖着时而锐利时而沉闷的声音,却总敲不碎。木门紧闭着,已显得枯朽,涂月溪长大了,赵文兰老了,就连这木门也都斑驳苍桑,孟义慈跳出了她们的时间,仍是原来的样子。他白天时撞上了涂月溪的眼神,触电般地想要冲到她面前可还是转身逃走了,现在再想想,庆幸自己还算冷静,只要不遇上,一切就都是可控的。夜空又飘下了几片雪,他戴上兜帽,裹紧衣服往驿站的方向去了。
这是第二个年头赵文兰一个人过年。去年的时候,还没到冬月,她早早地带涂月溪去周掌柜的布庄上选好了布料,给她做了身袄裙,水蓝的袄子,桃红的下裙,谁承想刚做好还没试涂月溪就离了家。如今这件棉袄裙放了整一年还是新的。赵文兰回到屋里又把它拿出来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她外孙女有没有长个儿,兴许瘦了,要是再不回来,万一不合身,年前恐怕改不好。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么想也是自欺欺人,不然自从上次去布庄周掌柜问起她月溪回不回家过年之后,她讪讪地应了她句不相干的话,之后就不太爱往她那处去了。周掌柜是她的老主顾,赵文兰没有了真语术做营生后,除了做做玄术塾师,还拾起了年轻时的裁缝手艺,靠着这养家糊口。她做的衣服周正精细,周掌柜的客人都喜欢,本来有几个新衣想找她做,因为年底活儿多周掌柜还给她加了价,赵文兰推辞不掉,最后还是按着本来的价码接了下来,只说她不方便往她店里跑,到工期让她店里伙计来取。其实忙时加价也算正常,但她总觉得是别人照顾她,她不喜欢这种因为被可怜而得到照顾的感觉。不光周掌柜,有时街坊邻居碰到她也会关心地多问上几句,她总是没太有好脸子,说她出去比在家强,自己还图个轻省自在。
但她闭口不提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总隐隐感觉同涂月溪的牵系变得越来越细。涂月溪去四溟湖前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就循着之前她信里提到的地址亲自跑了趟宛城,还带着涂月溪爱吃的榛仁松子蜜饯海棠,到了客栈却发现她早就不住那了。最后从春近茶楼那里才打听到她往四溟湖去了,至于具体在哪儿,去那干什么她也一概不知。但那时候她没害怕,虽然扑了个空心里空落落的,却没有现在这种害怕失去她的不安感。
她把衣服收好,又仔细回想了下上个月中收到的涂月溪的心感灵,她说有了她父亲涂千里的消息,要继续找找,还啰啰嗦嗦地嘱咐赵文兰雪后路上结冰的时候少出门,她摔过一次折了手腕,涂月溪才不放心。赵文兰有些后悔,也许不该松口随着她性子让她找她父亲,可是她心里没有停止过的斗争同样也让她自己煎熬:她对涂千里的怨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心口,任谁也拔不出来;她不能阻止涂月溪找他,她希望他死了才好;她又希望她能找到他,这样才能早早地断了对她父亲的念想——他只会给人失望,而非希望;如果他真的改头换面了,也算给自己闺女积点儿德,但这个于他们三人最理想的收场在赵文兰看来却只能是痴心妄想。
为了让涂月溪安心回家,她索性在整个白子南打听了下是不是有人去年底见过涂千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她都跑去问,要不说那时候没这么个人来住过,要不说时间太长想不起来也查不到了;年久的酒肆饭馆对涂千里有点儿印象的她也去问过,都说没见着,销声匿迹很久了;她还去了两个驿站问过,当值的都说每天南来北往的人那么多根本没印象,而且千暮城驿站中有个年龄大点儿的还认识涂千里,知道他本来的面貌,他也说没印象,这才让赵文兰偃旗息鼓。可是她想来想去又纳闷起来,既然一点儿他来过白子南的蛛丝马迹都没有,那她外孙女怎么就那么肯定说有人在这里见过他?
后来,她打算再问问其他人,她琢磨着也许扫雪的人见过,也许可以问问白子南那几个掰着指头也数的过来的有些能耐的玄术师,要不干脆就去白子南的卫廷署问问,指不定有人去那里揭发过他。可是这些到最后她都没去问,不是不想,而是人们知道了她这么认真地在找涂千里,开始纷纷议论起来。认识她的人都知道赵文兰早就跟她这个女婿划清了界限,这么些年过去了,忽然在乎起他的行踪,还偏偏是在她外孙女出远门之后,别人的猜测传到赵文兰耳中,让她不胜其烦,她放弃了。
这件事之后,她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做什么都力不从心。她本来对人就缺乏信任感,现在更是觉得所有人都不可信。别人的嘘寒问暖她看着像虚情假意,别人对她笑脸相迎,她会猜他两面三刀。以前他们哪里敢,她靠着真语术的本事,谁能在她面前撒得了谎?她发誓不再施用真语术时,人们起初都不信,渐渐地,五年过去了,九年,十年,到如今十六个年头,人们也就不那么敬她怕她了,甚至猜疑认为不是她不想用,而是她用真语术做了什么坏事被空灵府发现,才被他们废了灵力玄术的原因。
赵文兰以前从不理睬这些流言蜚语,只要她的小月溪可以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她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做。但没有打探到涂千里的踪迹多少让她在要不要用真语术上有些动摇。那些人给她的回答就一定是真话吗?要是她用了真语术,也许早就有了答案,事情就不会拖拖拉拉到现在,她和她外孙女一定也会见上面。真话让人看到真相,而真相总会闪着刺眼的光,赵文兰一直像一张黑幕般把真相挡在涂月溪的视线之外,可是如果因此而让她失去她,她不能铤而走险,她决定破了自己的誓言,在自己这张积满灰尘的黑幕上划下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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