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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下来,苍愆忍着呛痛,微微睁开的眼天旋地转。

        和当初拍在后脑勺的那一铁锹眩晕感相似。

        她躺在原地,手臂最先苏醒,扶了扶灌铅一样的脑袋。

        苍愆是昨天破解开快递谜语,想好对策才来丁家找人的。

        事情正按照云济民预想的走向发展。

        两位境遇相似的母亲因为女儿谋合在一起,丁淑芬为了女儿顶出来,而云济民又帮她顶出来。

        江天到底是谁杀的?

        丁淑芬?丁怡?或是江望?

        苍愆不想纠结这个,甚至不在乎。

        她回到不常住人、雨季里有些潮湿的霉味的老房子。

        盒子里的飞机与家中本有的一架模型如出一辙。

        那已经是快要二十年之前的故事。苍生虽是把她接来了城市里,却几乎没有时间陪伴。

        由于营养不良加上打架的伤口发炎,苍愆需要在家输液一段时间再去上学,于是苍生给她请了一位保姆,同小区的云济民把云寒酥也安置在苍家,两人共同承担请保姆的费用。

        在她当时的世界里,寒酥是最符合孩子这一名词的人,她的脸蛋和裙子都很干净,有她在的地方,空气都是开阔的天蓝色。

        阿姨在厨房琢磨营养餐,云寒酥蹲坐在地上玩那一堆能拼凑的木板,她躺在床上,补习落下的功课。

        逐渐熟悉一点,云寒酥才主动又腼腆地把拼凑好的木头飞机当做礼物送给她,变成她身后的小跟屁虫。

        苍愆取出家里的工具箱,去掉精美模型中的螺丝钉,小心地溶去模板间的黏合剂,抽出木板夹层里的碎纸片。

        她在看到模型全貌的时候就想起了家里木头飞机的来历,和以往与云寒酥乐此不疲的游戏。

        没来到苍生身边的苍愆是一头未有败绩的野兽,獠牙噬咬任何想要欺负她的可能。

        云寒酥畏惧她的脸色,总认为她是生气的,非常不好惹,所以动不动就自我检讨,分享自己喜欢的玩具出来。

        苍愆自然是带着凶光来到新的环境,有人用温暖的手掌托住她残破的身躯,有人用坚韧的精神为她注入新的意志,也有人用可爱的试探,去触碰她那些张扬的刺。

        可爱到成为她腐浊战场中焕发生命力的新生小草。

        拼凑好的纸片像干裂许久的土地,苍愆垂眉低瞥,拉住所有的遮光帘,打开紫外灯。

        一副缭乱刺眼的画作跃然纸上。

        她仔细看了云济民绘制的简笔案发经过,将灯照集中在一把弯刀上。

        问题就出在这儿。

        她摸到了后脑勺缝合过留下的疤痕,回忆终止,依然紧闭双眼。

        “别动。”

        苍愆被冷水浇灌的脖颈贴上来一抹属于金属的冰凉,与常见的水果刀形状又有所不同。她不是愚蠢的生物,不会下意识听从任何人的指令。

        苍愆向声源一侧转去,那抹冰凉在肌肤上一划,顿时就晕开了红。她细数皮肉在刀刃的裹挟感,刺入的深度不均匀,总体向一个方向递减。

        微微割破的伤口还挺疼。

        丁怡的嗓音略微沙哑,立马将弯刀远离她的脖子,再次命令:“我叫你别动!”

        “好,我不动。”

        躺着的人丝毫不惧,甚至嘴角还提了微微笑意。她的声音又轻又哑,有一种雨歇出透的薄雾感。丁怡紧了紧攥着刀的手,转了个圈,稍用力地向下压去。

        “你怕不怕?”

        女孩的声音有点抖。

        “不怕。”苍愆睁开眼笑,神色又沉又静。

        这个笑不是挑衅,而是生命尽头,一切都无所谓了的笑。

        没有震慑住她,女孩似乎没有提前想好备用棋路,苍愆看她握着刀的僵硬动作,下巴因抿嘴唇的动作而收紧。

        苍愆无所谓道:“早和你说了,我经历过很多,可以理解你,对死亡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看回女孩的眼睛,重拾认真:“你该相信我的,十几个小时,足够发生一些转机。”

        丁怡咬了下嘴唇,愤愤:“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也是哦,我把自己当什……”么了。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淹没在丁怡的大片指责中:“那么多女生被欺负的时候你们在干嘛?男人嫖娼的时候你们在干嘛?家暴的时候、校园霸凌的时候、就连死了人不也是轻飘飘地和稀泥过去?”

        “除了在办公室喝茶打牌你们还会干什么?!”丁怡带着泪笑:“对,你们还会收钱,拿着老百姓的钱为自己家添砖加瓦,我被欺负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追求真相啊?!”

        苍愆接受她的质问,无法反驳。

        她想说的很多,她想说自己和乔枫眠就不是这样的,她们工作很忙,隔三差五就有48小时不能合眼的情况,心脏快爆掉的感觉时有发生。

        而且也没有灰色收入,如果没有施月修这个姐姐,为了给祈安治病,她恐怕得把两个房子都卖了。

        还有被嫌疑人报复,查案招惹地头蛇保护伞差点被打死的时候。

        可是这些不能、也无需对丁怡说,因为自己切切实实地站在她说的、乐此不疲趟泥水的这伙人之中。

        她能做的只是好好工作,多一位为普通老百姓做实事的人,就算包揽这些骂名。

        发泄过后,丁怡松开了手,任凭弯刀掉在地上,金属与釉面砖碰撞,声音清脆清晰,混在女孩波动的呼吸里。

        丁怡吸了口气:“如果你真的值得相信,就不应该出现。”

        蜡黄脸色上的泪痕像一把箭刺穿苍愆的心,丁怡退开两步,她被放过了。

        苍愆手臂发力,支撑起沉重的身躯,丁怡转过身抹了抹眼泪,收拾掉餐桌,背上书包,手里攥着钥匙,冷静地说:“快点滚,我还要上课。”

        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苍愆刚一坐起来还是天旋地转,她扶着头,上半身的衣服都湿了:“今天不是周六吗?怎么上课?”

        丁怡鄙夷她怕是关系户没上过大学:“谁告诉你大学周末不用上课的?”

        苍愆放下手,应着:“哦……哦,对。”

        丁怡翻了个白眼,嫌她磨叽:“你走不走?”

        “走走走。”苍愆重复了三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临走之前,她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个……你给我用的药是在哪儿买的?”

        丁怡锁好门下了一个台阶,回过头像看傻子一样不解:“网上随便一搜都有,你不知道吗?苍法医。”

        她故意咬重最后三个字,像是提醒她这个身份的失职。

        女孩急匆匆地离她而去,苍愆跌跌撞撞地在单元门前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去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水和一包烟。

        她头上带血的狼狈模样还吓到了里面帮家长看店的小女孩,对方问她要不要纸巾,她说不要。

        苍愆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面无表情地吃完了面包,熟练地点起一支烟。

        她不喜欢烟也不喜欢酒,因为接触这两样东西的人大多恶心,所以才有偏见。嘴上的这支烟也不算好吸,苍愆吐了一个圈出去便一直掐在手里。

        丁淑芬必定要判的,云济民暂时也出不来。

        苍愆带上雨衣的帽子,她里面的衣服湿透了,有些冷,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或许真如丁怡说的那样,她是不该插手的。

        苍愆一支烟还没吸完,稍稍抬起下巴,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仿佛能冷却心头混杂的尘土。

        雨季还没过去吗?

        拂发的风掠过她的周身,苍愆打了个冷颤,急于寻求一个拥抱,她有点想念苍生、施月修、纪窈,或者是总能融化她内心的祈安。

        雨水打在她黑色的雨衣上啪嗒啪嗒,苍愆手指夹着烟,往一处正准备收摊的路边烤肠奶茶摊位走去。

        胜却人间无数的相逢是缘分的惊喜。

        伞下忙碌的身影苍愆很熟悉,她走过去,问奶茶怎么卖。

        容易抬起头正准备回答,发现是她,恰巧容清川推着推车随后而来,女孩清瘦高挑,没给她们招呼的机会:“要下雨了,有什么话回去说吧。”

        她收拾的动作毫不含糊,几乎不让容易动手。

        也好,苍愆叼了根烤肠,帮容家姐妹将东西搬回了住处,一进门,整个家除了洗手间外一览无余,但又收拾得很干净。

        容易为她找来热水和毛巾,苍愆坐在她搬来的椅子上擦拭脸上的血污,细细打量着。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此外是逼仄的厨房,锅碗瓢盆都放在明面上。不过放在墙角的桌子格外干净,估计是清川用来学习的。

        住处变了又变,她每次来都会被很好的招待,清川洗了两个苹果,递给苍愆一个,自己和姐姐分享一个。

        苍愆心里复杂又难受,她看看了又出挑不少的容清川,想起这小姑娘一开始并不给她好脸色的样子,后来因为她的建议,容易治好了花柳病,清川才逐渐改观。

        小姑娘徒手将苹果掰成两瓣,强迫姐姐吃下去,苍愆喝水,随口问她:“最近考试了吗?”

        容清川简单地说:“考了,班里第一,年级第二。”

        她说出成绩的模样有点不甘心,苍愆多少知道一些,年纪第一是个去年转学来的女孩,清川和她有点棋逢对手的意思。

        苍愆放下苹果,慢悠悠道:“嗯……也高三了,想过要去什么学校吗?”

        “要去永明的计算机,想早点工作。”

        她说的是要去,而不是想去,仿佛对该学府势在必得,苍愆笑了笑,清川确实有这个底气。

        反观容易就比较忧虑了,她低声细语地劝说:“清川,你不用想着赚钱,无论你想读到什么学位,我都供得起你。”

        清川坚定地反驳:“不用你供。”

        苍愆看着姐妹俩悬殊的地位,懒洋洋地躺靠在沙发里。时间久了,清川支起桌子学习,故意背对着这边,而苍愆突然对着天花板说了一句对不起。

        容易突然听到了苍愆的道歉怔愣片刻,她一双满是歉意的含情眼叫人没法不心软。

        她的眼白涌上一层清透的水雾,容易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动容,能帮上苍愆一点忙,回忆一下以前的事也没什么,她真的没当回事。

        既然做了,又有什么说不得?

        苍愆也说不清自己是在给谁道歉,丁怡?还是容易?她想的很多很乱,苍生发疯的原因、车祸的真相,纪窈妈妈的道德绑架与逼迫,纪窈的遭遇,小梁的怯懦性格,佟敬柔的惯于讨好,温鹤深和池杭的爱而不得。

        还有那么多的、被迫害的女孩子。

        为什么帮助一个人的前提是揭人伤疤?她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的?

        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苍愆拿起手机,给纪窈发消息。

        “来接我吗?”

        “好,地址。”

        她刚把定位甩过去,施月修就来电话说有事找她,苍愆赶紧点回去,说不用来接了,对面没再说话。

        晚上,她跟着施月修来到了七里香都,厨师做完饭识趣地离开,施月修动手榨了两杯果汁,敞开天窗说亮话。

        苍愆换了一身衣服先行坐下:“我不知道这件事做的是对是错。”

        施月修在吧台没抬头:“追求真相有什么可错的。”

        “那为什么我不舒服?”

        施月修取来两支精美的杯子,坐她对面:“因为你又共情了,你把自己代入这个女孩子,同样觉得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可你又觉得不能让云阿姨全然揽下罪名。云阿姨之于你,母亲之于这位女孩。”

        她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施月修端过她的牛排,切成小块再放回去。

        苍愆说:“是这样。”

        她忽然笑了笑:“我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她很敢。”

        美食的作用无可替代,治愈又明朗的味道简直煨到心里。

        料理完自己的那份,施月修突然说:“其实我挺能理解云阿姨的做法。苍愆,如果有一天,是你发生意外,除了以命抵命,我想不到其他任何别的方式。”

        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屁放的倒是轻松。

        做过一次受害者就会知道,有些事永远不会和解的。

        好人吃亏短命,祸害方能千年。

        苍愆对她的话语忽然没能转过来弯,三十多年的摸爬滚打依然没能让血凉透,坚信人性本善。

        施月修手拿刀叉,话头一转:“如果发生意外的人是我呢?你会怎么做?”

        苍愆黑色的眼瞳明显动摇,平时一点亏都不吃的人,在血债方面会是一只缩头乌龟吗?她的两侧唇角向下抑,右手紧了紧,坚毅地回看:“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了意外,我苍愆都会给她一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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