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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3


当日,帝妃同宿于福宁殿。寿康闻讯,是孙垚亲去禀的,李太后手里的建盏应声而碎,“舒氏是当真懂他。”孙垚不以为意,“她是福气好,司寝一次便有身孕,又接连有喜,兼之家世简单,官家才多加恩幸。前头逼的紧,他彼时膝下无子,岂能不纳嫔御?”李太后却晃首,“钟豫承隆恩,两人自幼相识,情分甚笃。可即使这样,他仍然使舒氏进幸。而如今舒氏有娠,怎不见官家召幸旁人?真娘,即使是她触了圣怒,连续几次你可见他真罚过?休提那夜了。若是旁人他恐要罚去庭前跪一夜,又是怎样处置她的?司寝若是惩戒,阿颖求之不得。”

        孙垚又问:“高娘子即使是有算计,官家亦该谅解的。钟氏在前,舒氏在后,她过得苦啊。”李太后摆手,“你啊,还是没看透。官家心底对我有怨恨。他怨怼我不愿进封吴氏,为孝道又需敬我这嫡母,便顺带厌恶了阿颖。起初和钟豫的那段旖旎,不缺赌气意味。我想将高慧许配,他便刻意亲近钟氏,疏远阿颖。知我与俞氏失和,反倒和她的养女庾氏热络非常。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将我当做他的娘。”孙垚不能解,“可您将官家视如己出,悉心抚育数年,他若无嫡出名分,是吴氏之子,又岂能得先帝赏识,敕为皇储君?人生万事,从来有失有得。”李太后眯着眼,近日时常在寤寐中见吴澄,她默然笑着,仍旧是韶龄。“知足常乐,官家不懂。我所出的二哥尤其少年早慧、宰辅夸赞是治世能才,可惜天妒英才,一场严重风寒便夺了他去。真娘,若他在世,我又岂会竭力抚育庶子?”

        孙垚太息,若真正的嫡子不殒命,寿春郡王将会永远与储君位无缘。所得到的一切原不属于他,居然还大言不惭,不知餍足。

        福宁殿。他拥着她,时而抚着她的小腹与孩子温声软语。她总是慈爱的笑着,一如疼爱霄儿与雩儿的模样。“今翰林院使与我举荐你的叔父,细数他外放已四载有余了,也该回京升迁。”她是真不清楚,“妾入宫早,不知这些事。”他夺了她手里穿的细绳,“舒家与你同辈的子弟均庸碌无能,你所能依傍的仅是他。”她垂眸,思忖一番,“官家,这会很难。”他摩挲她的脸颊,“我想定了。”

        一月初八,今上召地方官回京述职。翻阅过百官考绩后,擢拔了数位官僚留京,入仕六部。田痕再次阻拦,“官家,其余人也就罢了,舒氏绝不可直迁吏部侍郎!”其余人执笏肃立,作壁上观。他是耿介敢言,“臣斗胆冒犯,官家如此重用舒氏,可与禁中相关?”下面的同僚都要拊掌了,还不如直率问今上,这官职可是嫔御恳求他给的。今上神色如常,“无关。”田痕立刻跪倒,“臣请官家收回成命!不可独爱舒氏一族,如此私心偏袒,焉能有圣君之名?官家仁政爱民,舒氏功绩平庸,便因亲眷身在禁中,深得圣心便能逾越众个前辈、升迁此位?此系陛下处政之失,将受后人唾骂,臣再请官家三思!”

        又复钟豫之事,起初她是真跟他要了这官职,京畿的肥缺,他想给,田痕就拿出死谏的架势。如今明霁的家眷他还是如此。今上示意梁襄来取名册。“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舒卿历职四年有余,考绩位于第二。田卿,你是质疑他无入仕之能,还是只觉得,只要事关娘子们的亲眷,朕就定要弃之不用?”左拾遗苏琏自列中出,“昔者天子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水患当前,舒氏却宴饮会朋。百姓申冤,舒氏置之不理。不顾條制,殊无忌惮,白骨累山堆出的功德,亦可称为政绩吗!”阖殿皆拜倒,臣僚屏气凝神,今上提步下阶,行至舒氏身前,“当真?”田痕即言:“官家!徽宗早有言明,后妃之家,今后并不除两府职任。舒氏三趋相府、假以珍玩,幸求规望。后有妃入侍,逾岁生皇子,陛下大喜,推恩及家,迁舒氏为长州通判。长州近乎京畿,富庶重镇,此诚天恩浩荡。然舒氏佐恩之厚,不知纪极。首尾四载余,殊无建业。苟且持禄,尸位素餐。洋洋自满,以为有策。此厚颜无耻,后宫近戚庸常之材,怎配我国之公器!”

        此事很快传至禁中,宫娥们以为笑谈。齐嘉忍不得旁人嚼舌根,惩戒了几个,再要重罚却被舒明霁拦下了,“由她们说罢。”不堪入耳的言辞,“官家是命人审察,并无定罪!就算是真有失措,又岂关涉您分毫?”今上过容徙长廊,听内人议论,“可听说了?”另一个正向发髻上簪花,“都传开了!若舒家成了罪臣,那她便再能生亦没用处了!”今上手攥成拳,指节嘎吱作响,“当庭杖毙。让六署与各阁掌事过来观刑。”梁襄领命,即将二人押了,不等她们哭喊求饶,他已走远了。

        齐嘉来回踱步,“他是不是蠢!贿赂宰相、不顾百姓,哪个都是大罪。庸碌也就罢了,既为官岂能无道?你那弟弟就更不用提,身为白丁,下无立锥之地,博学不及你丝毫。国朝如允女子科考,我瞧着你去都能登第,怎么都得是进士及第!”恰逢今上到,齐嘉仍旧是气愤不已的模样,端了茶出去还捶头顿足的。“此事是操之过急了。”她将茶碗搁在他面前,“国法在前,官家毋须顾虑妾。”今上握着她的手,焦急难耐,“你这是要大义灭亲?实在不成,就只能动些手脚。”他不能让舒家担上罪臣名声,这样明霁也将抬不起头。她深喟叹,阖眼靠在他肩头。他即刻揽住她,“无事。”

        午膳后,他一直在等皇城司的人回来。东门司的王奎照例禀告:“陛下,舒氏的确登过宰相府邸,然而并未进门拜谒,他所携带的礼品虽名贵,但不至重金贿赂之谈。罔顾百姓一说,中秋家宴,舒大人确同家眷小聚一番,时逢百姓躁动,水患未解,然宴饮为乐系编造而成。此事稀奇,京中官员众口铄金,皆称其失德庸常。臣不知其缘故,会否是因他系嫔妃家眷?”

        这就好,他方离开,两省都知便前来禀告:“前官家谕旨,命臣主理永安县君一案。今请御览。”今上挥手,他继而说道:“御前内人黄氏,因嫉妒许娘子得敕而设计谋害。先贿赂尚膳司宫人,又授意金阙嫁祸舒娘子。此外,黄氏乃小娘娘身侧副都知甥女。”杨太妃?这是第二次,他才要去寿安,却听梁襄说:“官家,黄副都知求见。”这是先帝时隶职的旧人,是杨淑妃最倚重的下属。“臣请下狱以证寿安清白。”这便是意指杨太妃并非牵涉其中了,今上敬他年资,亦再问道:“黄氏涉事,朕不欲连坐。然她行此事你可知情?”黄宁答道:“臣五岁入宫为内侍,再不知家中诸事。甥女入职御前,乃秦尚宫所拔擢。御前内人,臣岂敢擅见,今请官家务必秉公处置,重惩戕害嫔御的恶人。”好一个不徇私情,半刻后今上吩咐道:“请回。替我问候小娘娘。”

        晚膳后,白日的事水落石出了。他去禁庭却未行常道,梁襄揣测他大抵要去金阙阁。果不其然,守门内侍见势开了锁,躬身请他入内。许裕昏昏欲睡,听到声响便窜起身来,见是他大喜过望,冲到她面前跪倒,“官家您来了!定是查出了真凶罢,一定是舒氏,是她要加害我!”今上在软席上落座,“不是她。”许裕又哭又笑,“怎么可能!您就这么信她?她不是您想的那样。她若真良善,就不会在云间画廊与您重逢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算好的,她想攀附……”今上截断,“够了。今日是来给你答复的,是御前的黄氏加害于你。”她难以置信,“这不可能!我素来跟她交好!她还说要求了您来金阙阁服侍。怎么会……”她思忖一番,忽地哂道:“她自负容德,若是甄选御侍定是她,可最后却是我。原来都是欺瞒,她为何要这般待我!”

        今上垂眼,重新看向她,“只要再等上几日,你便能得到真相了。可你损伤了贵妃,朕不能留你了。”许裕似乎释然,茅塞顿开,“奴有两事想请官家赐教。”恢复旧日称谓,今上亦颔首表答应。“为何是奴?”他思绪复杂,倏忽才说:“家世清白、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她双眸含泪,“您对奴连一点怜爱都没有?”他等了半晌后说:“另一事。”许裕擦去落在脸颊上的泪珠,“倘或真是贵妃所为,您会处置她吗?”身为帝王的清明高尚与杀伐果断湮灭了,他本该不假思索的答复,却给了她良久的缄默。许裕砸碎案上茶盏,“奴懂了。白绫就不必了。命不能由己,死就由我一回罢。”他迈出金阙,步伐略显沉重,“厚葬。”梁襄揖手,示意跟随的两个内侍帮手收殓。

        是日晚秦荔借故到栖梧阁来,她便摒退左右。“郑内人被遣走了。御前裁撤人手,如今只留了梁襄的心腹侍奉官家。三月会再添一批给他,您可还要…”舒明霁却摇头,“不必了。”秦荔打趣道:“哪有您这样的?提心吊胆也就算了,还心慈的不得了。她忠心耿耿的在御前用事,如今是照样撤换,您担心什么?”说不清楚,或许只是自责曾动过那样龌龊的想法。秦荔转了话:“您的箜篌奴能瞧瞧么?或许还能修缮。”

        舒明霁示意她随自己绕到屏风后,许久不擦了,箜篌蒙尘,“都道当年舒掌乐一曲能令孤雁悲鸣、杜鹃啼血,奴却不曾亲耳听过。您这箜篌是自幼就用,想是格外顺手了?”她颔首,“是。先帝喜琵琶,我那时是两边顾着。只是与这箜篌颇有眼缘,后便不曾半途而废。”秦荔想起一件往事,亦宽朗笑道:“曲有误,周郎顾。您的《雨霖铃》先帝记忆犹新,还与奴提过两次。”她诧异道:“什么?”齐嘉随今上一同入内,听他笑道:“那我必得听听爹爹是怎么说的。”秦荔复施一礼,又搀明霁落座,“先帝问奴,可是他太过威严,吓到小姑娘了?又说孔答擅做主张,这小内人与官家岁数相仿,如何能侍奉他。后一次则说您的《雨霖铃》别有韵致,独出心裁。”

        原先帝也未动过心思,倒是她多此一举了。今上却时而颔首,间或疑问,又问齐嘉:“你听过明霁的《雨霖铃》不曾?”齐嘉笑道:“官家不知。那阵子孔教习看的严,奴是另由康婉女官教导的。只听骤然提起,神情如极刑加身,惊骇非常。旁的琵琶曲娘子都十分拿手,唯有那一曲怎么都练不好。”秦荔望向她,已理解了她的用意。舒明霁莞尔道出实情:“妾是刻意为之。一来孔教习手下还有几个姑娘,琵琶技高的大有人在。二来想要她莫这样‘重视’妾,妾便能挪出空暇去练箜篌了。”

        齐嘉叹息道:“孔教习脾性太执拗。她挑中了谁,谁就要俯首帖耳。那时为救明霁出苦海,康教习、汤司乐、江掌乐都去要过人,但亦于事无补。”今上复问:“孔氏现下还任教习?”提起此事,几人神色俱黯淡下来,最终是秦荔答道:“多年前孔教习冲撞了已故的冯宸妃,被当庭杖毙了。”她虽严苛,可到底音律上的许多事,都是她手把手教给明霁的,怎么都算是师生一场。

        齐嘉与秦荔告退出去,他才握了明霁的手,“过往数年,你定过得很苦。”她宽和的笑靥,似乎世事沧桑尽数都容纳在内,“哪个下人是不难的?既食宫中俸禄,就理应受其驱使。执鞭随镫,绝无二话。”到就寝时,他忽感慨道:“许氏伏罪了。明霁,我突然很恐惧,怕你亦谋算我,不再真诚以待。”她闻言一愣,后勉力平和道:“官家怎会这样想?”他抚上她的眉眼,“起初我不知你,办下诸多错事。不仅疑你真心,还屡次动怒。如今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她抬眼对他笑道:“怎么又提这些?”发生的事总不可挽回,幸好她还安虞无事,让他有一生弥补。他瞧她不再戴紫檀了,一直都佩着当日的珊瑚手钏。是了,当日他那么维护钟豫,她焉能不失望。又怎配质疑她戴哪个手串呢?她似乎察觉了他逡巡在腕上的目光,“您送的妾都好生收着呢。元日宫宴戴上了,妾生怕磕了碰了,昨儿又搁起来了。”

        不言而喻,她总是明白他的欲言又止。他晚间仍侧搂着她,手绕在她的小腹上。这时候也该告知他是皇子或公主了,邹圭却格外审慎,一直拿不能确认推诿。她察觉他的手摩挲着,流连忘返。便侧首说:“想吃糯糕。”他诧异了,“现下食欲好了?”她哀怨非常,“邹御医和顾棂都劝妾少吃些,以防孩子过大,届时又要难产。可妾总觉得饿,齐嘉成日不离身的看着,多一口都不许妾要。”他失笑,“都是为你好。上次生产就足够吓我了,这次定要顺遂才好。”她蹙起黛眉,最终还是妥协了,“若这时候去要糕饼,明儿齐嘉要说我一整日,算了算了。”想起黄氏与许氏,则更觉出她与齐嘉间的难得。笑意更深切,“有她替我看顾你,我亦能安些心了。”

        三月后,舒明霁入了产期。这孩子会在熙春时节见浩瀚天地,她亦欣喜。反倒是邹圭总刻意卖关子,到如今也没能道出是弄砖还是弄瓦之喜。她不喜酸,即便是前两胎时亦鲜少用酸食,又因脾胃虚寒,更少用辛辣食物。今上来的更勤,朝会后、午膳后、晚膳后均会前来。陪她在庭前走动,以便于生产顺利。是日霄儿趴在她的腹上说:“娘,定是妹妹!”她忍俊不禁,“怎么看出来的?”霄儿伸出一根指头,“因为静如处子!”阁内俱笑,今上将他抱下来,“别伤了娘亲,等妹妹生下来,霄儿可要好好照顾她!”

        霄哥儿拍拍胸脯,小大人模样:“爹爹放心!包在我身上!不过有一事要请教爹爹。”明霁含着笑意,今上温和回答:“和爹爹不须用‘请教’二字,直说即可。”童言无忌,语惊四座,“爹爹,什么是嫡子?”内人们迅捷施礼,告退阖门。长久的沉默后,今上随即笑问:“这是谁说的?”霄儿瞧瞧娘亲,又瞅瞅爹爹,“是内人们!她们说,娘亲再得爹爹欢心,也是小娘。登不得台面,是卑贱的媵妾。还说……寻常家里妾乃贱流,妾通买卖,只是主君和主母的奴婢。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上怒不可遏,掼碎了眼前的建盏,“放肆!什么内人,哪个内人?你指认出来,即刻就拖出去打死。”他在孩子面前从来宽和慈爱,不曾动过大怒。霄儿惊恐,偷用手背擦眼泪,“爹爹…”还是明霁先上前安慰,“不哭。爹爹不是生霄霄的气。不早了,娘让乳母抱你去睡。”霄儿抽噎着,还补充道:“还有,先生说我不该称娘,该称‘姐姐’。可我有姐姐,爹爹的子女才是我的姊妹,真的听不懂……”明霁一直宽慰着,见他渐不哭了,再将他交给乳母,又嘱咐了几句。见他怒气冲天的要喊人,便直接攥住他的手臂,“算了。”

        见她司空见惯,他即刻就问:“你畴昔就听过这话,是不是?那你罚过没有?”她深叹一声,“罚过的。秽语不该入耳,再不堪的妾亦听过。无非就是议论妾从前是司乐,又偶然得幸,有了妊娠的事。”他更气愤,“那是我!”她摩挲他的胸膛给他顺气,“这重要吗?想污蔑妾的人,永远都不会听辩解的。妾是怎样的处事,众目睽睽,自然会有公道的评判。若只听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就断定我是不堪之人,那只能说是内人愚蠢。人言虽可畏,但妾并不恐惧。莫说现下,就是当年您擢妾做司乐的时候,尚且有人提及,是妾混淆视听,已做司寝,才谋取了原属郭京的司乐位置。”

        他渐消了气,“郭氏并非善类。当年的谣言就是她特意传出的。是以我才假借钟豫严惩。”再提起旧人,仿佛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她亦唏嘘道:“郭京是有错,但不至杖毙。”今上哂道:“她跟你不同。她的妒忌会导致杀戮,你却只是自己难过。”她垂下双眸,他便攥她双手,“怎么?提她你会不高兴?”她笑着摇头,“不会。”他细细打量她,那真是海量了,在胸襟这里,怕他都赶不上她毫厘。“我曾很在意她,但那都是过去了。如今她不能和你相比。”已共历许多事,却难得听他第一次承认自己举足轻重。见她依旧不语,他便笑道:“你一直在等这句话。”她不置可否,或许真是这般,或许她已不在意。就像是永远得不到回复的信笺,旷日持久,渐渐会磨损掉所有的期盼。

        她最渴望他能秉公处置的时候,他偏袒了钟豫。她心里隐隐的愿望就此销毁干净了,再不愿沾染钟豫分毫。她从未执著于比得过谁,因为并无意义。人总要向前看,成就臻于完善的自我。攀比永无止境,刀光血影后只会两败俱伤,没有赢家。她早已看清,钟豫不会在禁中败北,只要尚余一息,或可真正东山再起。

        不容她的,是言官清流,是公正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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