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显阳幼时第一次见到言瑜，自己正在同婶娘的小女郎分胭脂，同样都是留着垂髫的小女郎，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着互相梳妆。显阳下手重了，将对方的脸颊抹得通红，小女郎哭着去向大人告状，显阳心虚得同样花着脸跟在后头。

        便是那样见到了来太原看望长辈的言瑜。

        小小少年郎板着腰，温和的眉眼见到她意外又好笑，却还是忍着笑意礼数周到。那一套见礼的仪表，与家中那群和她打闹玩笑的兄长完全不同。

        小女郎躲到婶娘怀里控诉她，显阳才意识到自己花着一张脸，就连手上都沾满了胭脂。顿觉颜面全无，嘴一瘪，哭得比那小女郎声音还大。

        再次见到言瑜是在谢氏葬礼。那时阿耶执掌了长安军权，所有人都羡慕她马上要离开太原去长安享福，可却无人在意她才刚失去了阿娘。

        她觉得那些富贵是用阿娘的命换的。

        阿耶不让人陪着，自私地将自己关在灵堂里，甚至显阳都无法去多看谢氏一眼，显阳只好独自躲在谢氏房里。满府上下忙着置办葬仪的同时，还暗自准备着迁府。只有此处，得了阿耶的严令，无人敢动。

        言瑜那时候前来祭拜，在忙乱的后院迷了路，见到了肿着眼睛的显阳。

        小少年身姿拔高了许多，已显现出过人的聪慧，清亮的眼眸看向她，并未说出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在门口静静地陪了她一会儿。

        后来去了长安，倒是时常能见到言瑜被言太傅带着出入宫禁。可他们却没再说上一句话，直到十三岁那年，显阳第一次随她阿耶上战场，亲眼见到杀戮和鲜血，回来时整个人梦魇不断。

        阿耶无法，一次机缘，见到显阳听到言瑜温和地讲着佛经，在花园里安然午栖，便给了才十五岁的少年少保头衔，让他陪伴显阳学文习字。小先生板正规矩，不容许显阳偷奸耍滑，每篇治国策都要嚼碎参透，每个新法例律都要熟悉牢记。显阳学得辛苦，却硬咬着牙学了下来。

        后来，她天真的同她阿耶说想叫言瑜做驸马时，她阿耶给了她一个怒其不争的神色。他让她权衡，是将言瑜继续留在朝堂还是藏到后宫。

        于是她，不敢提风月。

        阿耶驾崩，她由文臣门徒无数的言氏和军中旧部拥立登基，一步步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利。言瑜则是太极殿里离她最近的臣子，懂她每个眼神，配合她每一道政令。

        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了呢？是自己贪心了吧。

        少年长成栋梁，左右风云，参透人心，她藏得笨拙，他又如何看不明白那心思。可她一次次压下催婚的奏折的时候，他总是不动神色地劝诫。他越加收敛情绪，像是被画在丹青上的人，触及不到灵魂。

        显阳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四肢无力，喉咙干得发紧。她睁眼见到自己的床帐，微微出神。梦里的人太过真实，让她的心一阵阵抽疼。

        外面天微微亮，有细微的脚步声从房外传来。来人提了盏灯，昏黄的灯光移动到屋内，低声与屋里的人说起了话：“孙姨，我熬了些清粥，你与周叔去吃一些吧。”

        显阳听那清冽的声音，有种被拉回现实的感觉。她重重喘了口气，屋子里的人马上有了动静。床帐被掀开，孙四娘有些憔悴地脸色映入眼帘，显阳心里一酸，哑着嗓子叫了声阿娘。

        孙四娘忙去摸她的额头，冰凉的手让显阳一凉，随即鼻子酸酸的。她定是在她房里守了许久，她与冯九荣回来时天还大亮，可显然此刻已是第二日凌晨了，就连冯九荣都没能赶在宵禁前回去，定是她这一晚上折腾不休。

        “我瞧着怎么还有些烫啊？”孙四娘担心地看着显阳，转头彷徨地看向冯九荣。

        冯九荣将灯放在床头，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有捏了捏她的手心，朝孙四娘摇头：“不烧了的。金大夫那两剂药灌下去就已经没事了。”

        说完，从他拎进来的水壶里倒了两杯水，一杯给孙四娘暖手，一杯吹着喂给显阳喝下。

        显阳杏眼望着冯九荣的动作，见他却并不怎么看她，觉得奇怪。她转眼去看孙四娘，才发现她眼眶红彤彤的，发髻边上还别着一朵白花。

        心里咯噔一声，显阳支起身子，有些担心地问道：“阿娘为何戴孝？”

        孙四娘听她的话，眼中瞬间蓄起了泪，回答道：“昨日阿娘娘家人来报丧，你阿婆没了。”

        说着，眼中的泪流了下来。显阳也瘪了嘴，将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

        “想哭就哭吧！”显阳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哭出来总是好受些。”

        孙四娘愣了愣，低下头握紧了显阳的手，安静的让眼泪继续流着。显阳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也慢慢红了眼眶。她知道，失去阿娘的滋味是多么难受。

        冯九荣静立在一旁，并不言语，只安静地陪在她们身边。

        等到孙四娘哭够了，他又递了杯水给她们，同显阳说道：“周叔和孙姨不放心你，所以昨日也就没应下来人回去奔丧。”

        “阿娘不必担心我，我已经不烧了。可我这身子怕是没法与你们一道回去。”显阳感觉头还是昏昏涨涨的，“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你赶过去见一见阿婆吧。”

        “乖孩子，我知道你懂事。”孙四娘鼻音厚重，声音也有些喑哑，“可留你在家我总是不放心，我让你阿耶留下照顾你吧。”

        显阳摇摇头，指了指冯九荣，说道：“不是还有阿兄吗？让阿耶陪你去吧，好教我也放心。”

        “孙姨放心，我会过来照看贞娘的。”冯九荣倒也不为难。

        孙四娘见此，也不再多说。她擦干净脸，站起来对冯九荣说道：“你的屋子还留着，我去给你收拾收拾。”

        说完便离开了。显阳靠在床上，看着冯九荣，问道：“阿兄昨晚一直留在这里吗？”

        冯九荣坐到床沿上，看向她点头。

        “谢谢，烦你照顾我。”显阳真心道谢。周贞的身子实在是弱，若是将来去长安，这一路奔波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

        冯九荣轻笑了一声，说道：“我从认识你开始便在照顾你，若是哪天你不让我照顾了，我还不习惯了。”

        “如此。”显阳也跟着笑了，“我倒是愈加要强身健体，好叫阿兄早日习惯起来。”

        冯九荣嘴角的笑微收，半开玩笑地说道：“倒不如我更加努力，让你好更放心地让我照顾。”

        显阳挑眉，也回以玩笑：“那我与阿兄共勉咯！”

        两人正说着，周济端着两碗清粥几碟小菜，进到屋子里来。招呼冯九荣一道喝粥，自己夹了些小菜在碗里，拿着勺子亲自来喂显阳。

        显阳见他手脚笨拙，一看就是没做惯这些事的，那碗晃得比冯九荣可差太多了。她接过碗，自己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周济难为情地笑笑，说道：“阿耶笨手笨脚的，没能照顾好你。”

        显阳咽下一口粥，看向他，问道：“阿耶赶紧去收拾收拾随阿娘去见阿婆最后一面吧，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她顿了顿，补充道，“这里有阿兄，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周济叹了口气：“你阿娘同我说了。贞娘懂事了。”

        显阳继续喝粥，就听周济继续道：“你阿娘当初跟着我的时候，你阿婆并不同意，为着你阿娘的忤逆，狠心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阿娘。本来你大好了想要带你去见见老太太，可前两年送去信还是不肯见她。却不想再没能见上了……”

        汤勺碰到碗壁发出脆响，显阳放下碗，看向周济，等着他说下去。

        “你阿娘愿意跟着我，我自是感激。所以这次我定是要跟她一道回去的。”周济有些歉意，“阿耶对不起贞娘，你在病中，阿耶却没办法陪着你。”

        有一瞬间，显阳恍然间将眼前的人与她的阿耶重合。那个跟着她阿娘的死一道死去的人。

        她喘不过气来，却依旧笑着说道：“怎么会，我不要紧的。你随阿娘去吧。”

        头晕眩得厉害，眼前人的嘴开开合合，显阳却听不清他的话。突然手腕被一只手抓住，她猛地回神，那只修长的手接过她摇摇欲坠的碗，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眼神平静，却好似有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让显阳躁动不安地心也渐渐镇定下来。

        她又能听到声音了，就听周济柔声哄着她：“……等你身子好了，阿耶带你去你阿娘的故乡玩，那里有你爱吃的，到时候阿耶带你去……”

        显阳鼻子一酸，扑上去抱住了周济，闷声说道：“阿耶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记她，不要抛弃她，不要只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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