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陛下的生辰快到了，此次出征倒是可以在军中躲过朝中那些老匹夫啰嗦。”说话人声音洪亮，身上的铠甲随着走路声咔咔作响，身侧的配剑带着肃杀之气，可人脸上却带着张扬的笑容，整个人意气风发。他说话随意却显得亲近，好似并没将对面的人当做掌握生杀大权的女帝。
果然女帝并未生气，同是穿着铠甲，她扬手理了理剑穗，挑眉调笑道：“胆子挺大，回头御史参你一本，我可不会帮你。”
“等打下余平，陛下封我个御史大夫当当，我看底下那群酸书生还敢不敢参他们上官。”
女帝笑着摇头，脸上带着痞气，斜眼瞥他：“堂堂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自请降级去做从三品的御史大夫，知道的是我开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的了败仗呢。”
两人说笑间走进了内账，里面端立着一人，倒是没穿铠甲，一身素衫。女帝和将军见到此人，竟整肃了仪容，端庄了起来。
“听闻陛下吃了个败仗，本还有些担心，特地前来。现如此看来，陛下倒是荣辱不惊得很。”
女帝抿了抿嘴，耳根微红。瞥了眼将军，只见他咬着下唇，避开了与她对视。女帝浅浅嘘出一口浊气，掩饰性地摆手：“胜败乃兵家常事，哈。倒是言卿特地前来，可真是荣幸！哈，哈哈……”
显阳静下心来养身体，原因无他，周贞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很难根除，加之周济一家都宝贝她，很少让她干粗活重活，后天的锻炼机会几乎为零。显阳坐在院子中晒太阳，夏末的酷热都无法让她流出汗来，不过是脸颊微红，手脚还是发冷。
她抬起手臂，向前一扬，将一根树枝扔进一个小竹篓里，树枝顶端碰到篓底，弹了出来，掉落在地上，滚了滚。显阳轻蹙起眉，有些烦躁，准头稍欠，力道也不佳。
想她当年驰骋沙场，拉开□□射杀敌寇的力道和准头，再或者在平日燕礼上拉开弯弓的玩笑，都比现如今好太多。
深吸了一口气，闭目静了静心，活动一下手腕，再拿起一根树枝朝竹篓投掷过去。这次树枝转了一下，倒是投掷进去了。显阳并未露出多少喜悦之色，稍缓了缓手臂的酸胀，又投了几根。
几日练习下来，从原先连拿起一根树枝都有些发抖，到现在能够准确投中目标，进步还是很大的。可要真正拿起□□，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显阳心里明白，也不想自欺欺人。这个身体的极限在哪她不清楚，可就目前来看，她的极限恐怕便是显阳的底线。
院子里静悄悄的，从显阳能够起身行走之后，她便不再让孙四娘陪在身侧。周济药铺生意不错，孙四娘照顾她的这几天，积下了不少活。显阳让她先去忙，自己慢慢恢复，也慢慢练习。
她还记得，刚开始下床的几天，只要站久了就想吐，若不是显阳坚持，周济一家完全有可能让她在床上躺上半旬。现如今想吐的感觉倒是没有了，只是行走坐卧都得缓慢，一急了，便容易晕眩，眼前发黑。
显阳躺倒在椅子上，风带着院中晾晒的草药气味，缓缓吹拂着她的发梢。因为不会梳发髻，显阳便将头发散落在脑后，身上也是穿了件随意的褙子，左右现下也无法出门，如此倒是轻松自在。
“贞娘，怎的又玩投壶了？”显阳一早便听到脚步声，听人说话，便缓缓转过头去，来人便是周贞的阿姊，周青。
“你来了。”显阳看了眼她臂弯上的食盒，才算打起些精神。
周青见她杏眼晶晶亮，探着头等自己动作，微微一笑。她边将饭食拿出来，一边说道：“今日药铺里新进了一批药材，阿娘走不开，正巧我在东市，就让我给你送午饭过来。”
显阳搭了把手，快速将碗筷放好，接过周青递来的帕子净了手，望了眼周青，才开动起来。
益州偏南，接近南夷，口味偏甜。以前显阳南征之时尝过江淮的菜系，甜腻得不行，她并不喜欢。可周济家的菜式却不喜加甜，反倒是偶有加些辣子和醋增味，很是合显阳的胃口。
周青今日带来的简单的两菜一汤，用小碟子仔细装着，玲珑可爱。一碟豆腐，白嫩的老豆腐切成小小方方的一块，在中间挖个洞，塞进去拌好的肉馅，放进油锅里煎炸稍许，等到豆腐变得脆黄，撒上特制的酱料，入味又不觉油腻。外加一碟绿油油的清炒南瓜藤，以及冬瓜腌肉汤，简单的菜色，却很是下饭。
显阳克制着吃了两块豆腐，半碗米饭，才放下碗，接过周青递过来的汤，微微抿了一口。
不敢多吃，周贞的小鸟胃，吃多了，真的顶着喉咙的难受。
显阳在心里叹了口气，拿帕子擦了嘴，才问起周青：“朝廷派来的钦差何时走？”
“听郎君说明后日便动身回京了。”周青倒也不急着走，将碗筷收拾进食盒，给显阳添了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才道，“这位宋将军倒是爽快，匆匆来剿了匪，将那些坏人结果了，便不逗留，又匆匆要离开了。”
显阳听罢，微微颔首。许携行的部下，多少带着点他的脾气，干任何事情总雷厉风行的，没个耐心。她猜想自己中了流箭死了，那小子怕是还在心里嘲笑她呢。
周青见显阳神色有些惶惶然，以为是提起了剿匪，让她有些不快，想要扯开话题，就听显阳问道：“所以冯郎君要随他一道回京了吗？”
对上一对诧异的目光，显阳顿觉自己想岔了。早前在前堂听周济说京中来人寻到了他收留的郎君，显阳还道是冯九荣呢。
周青眉目间染上一丝伤感，又极力掩饰，勾起个浅淡的笑容耐心解释道：“宋将军要带回去的是先前寄居在此的疯叔。疯叔是三年前被父亲收留在家的。父亲见他神志混沌，人又瘦得皮包骨头，便动了善念。”
显阳垂下眼睑，安静地听着。
“我记得那个时候还是你坚决让他留在春茶巷的。好在疯叔虽然神智恍惚，却从未伤人，平日里多半在门外槐树下安静待着。若是忙时，还会帮着铺子里收拾草药。”周青默了默，“宋将军派人来说疯叔是自己好友族内长辈，要将他带回京中治病，耶娘都有些不舍。不过长久地流落外乡总也是不妥，能寻找亲人得了善待，也是好的。”
“是挺好。”
显阳想到，她的族亲都在京城，可所有人都当她死了。她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流落外乡。
“对了，贞娘，你先前问我的兵器铺子，我问过郎君了。他说整个益州城便只有西市里的一家。可在大昭，采买兵器，都是要拿着户籍去登记造册的。你若想买什么，得事先知会耶娘。”周青有些好奇，可瞧显阳脸色却又不敢多问。
不知为何，自从贞娘那日满身是血的被阿荣抱回家，醒过来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可人还是那个人，就连贞娘左肩胛上的痣都还是那一颗，但她之后说话行事，就完全不再是她那娇娇弱弱的妹妹了。甚至有时候她眼中的威严都有些让周青忌惮。
可当贞娘睁着杏眼水汪汪地望着她的时候，周青又觉得自己想太多。经历过那样的祸事，再单纯柔善的妹妹，也会长大的。
“不急，待我身子好些了，亲自去一趟。”显阳顿了顿，耐心解释，“我想要有个趁手的物件防身，所以我想亲自去挑拣一番。”
周青连连点头。当初贞娘浑身上下青紫，没一处好肉，周青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听她这般说，就觉得应该。她还嘱咐显阳不要着急，等养好了身子，她过来陪着一道出门去那铺子。
显阳知道她误会了，并不反驳，只点头答应。
周青当下欢喜，起身将院子里的药材翻了翻身继续晾晒。显阳见她动作熟练，想来出嫁前在家中常做此事。她站起来，在院子里缓缓踱步，倒是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阿姊，你在张家过得可舒心？”显阳将头发拢在一侧，用手指梳了梳。
周贞的头发细软，泛着点栗色。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本是有些蜡黄的，可这几日显阳努力锻炼，加之在吃食上也不挑拣，唇色倒是有些红润起来。先前晒了许久太阳，虽未出汗，脸颊倒是透出些许红热。藕色的褙子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娇娇俏俏的。
此刻显阳难得放松，问起了一些她觉得姊妹间可能的话题，让她气质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周青听她问，微微愣了一下，转即弯了弯眼睛，笑起来。她拿手指点了点显阳的鼻子，抿起嘴。
带着药香的手指从她的鼻尖离开，显阳还愣了一下，惊觉自己竟没躲闪。就听周青带着揶揄的语气说道：“贞娘可是也想嫁人了？”
“胡扯！”显阳无语。
“贞娘不必担心，阿姊在张家很好。”周青将竹篓搁置在了背阳的地方，“舅姑都是和善的人，郎君待阿姊也是尽心。前几日家中出事，告了舅姑，他们还让我多归家陪陪你呢。”
显阳敛目，低声说了句：“如此便好。”
周青见她行走缓慢，知道她在努力恢复体力，虽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急切，但见她努力锻炼，强身健体，总是支持的。她从房里拿出梳子和束带，招手让显阳过来坐在她前面。
正巧显阳有些走累了，便坐到她跟前，背对着她，让她给自己梳起头发来。
“去年有一次你替阿娘看着炉子，后来不慎眯了眼，让火撩到了头发，直哭得喘不过气来。”周青一边梳着发髻，一边替她回忆过往，“后来还是阿耶去对街刘阿婆那买了两根垂着珍珠的红丝带，让阿娘给你绑了个漂亮的双丫髻，才将你哄好。”
显阳听着不属于自己的故事，想象那副画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因烧了头发便能哭，倒是稀奇。她管事阿嬷倒是说她小时候也娇气，可长大之后，哪怕是被重伤到生命垂危，也端没有哭闹的可能。是不想还是不能，显阳倒是未曾细想。
“我们贞娘宝贝自己头发呢。”周青让显阳拿住发带一头，自己拿住另一头，在头发上绕了几个圈，再紧紧绑了个结。
等弄好一切，跑到她跟前细细查看，左边给她勾起几缕头发，右边再给她放下一些发尾，前前后后忙活。
显阳觉得好笑，任由她乐此不疲地将自己当做娃娃般摆弄。而对面的人在她头上忙活完，又匆匆跑回屋里拿出铜镜来要给她照。
铜镜折射出一道光，闪过显阳的眼睛，让她眉心一皱，再睁眼，便看到镜子里陌生的脸。她的心狂跳了几下，盯着看了许久才努力压制下来心悸。
镜子里的人脸颊红彤彤的，唇色也健康了许多，比之前显阳见过的毫无血色的模样，不知道要好看到哪去了。垂肩的头发被高高梳起，整个人精神了起来。从发髻上垂下来的红色发带，搭在纤细的脖间，衬得脖子细长白皙。
显阳摸上自己的脖子，那里已经不再有可怖的掐痕，上面静静跳动的脉搏，真实地告诉着显阳，她活着。
她，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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