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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除夕(二)


距离除夕夜还有三天的档口,知元竟然病了,无缘无故的晕了过去,怎么也叫不醒。这个时间大夫并不好找,还是望月强拉来柳太医,太医左看右看什么也没看出来,拿出针灸施针也不见成效。许府总不能扣着太医不让回家过年,只能无奈送走了他。原本就不好找的医生,听说柳太医都没看出所以然来更是推脱不肯来。

        许家没有办法,只能备下棺材冲喜又请和尚道士念经,乱作一团也没唤醒知元。

        中间卓靖持来看过一次,略坐坐便去了,从没来往,刚从塞外回来的大皇子也来探病,被许府婉拒了出去,生怕圣人猜忌。

        就在许府上下悲痛不止时,宫里更是混乱不堪。

        太后娘娘不行了。

        所有宗亲女眷轮流进宫侍疾,皇后亲自在病床前衣不解带的服侍,圣人更是日夜在兰曲寺祈福,均未见成效。

        临到除夕前一天,太后悠悠醒转,身子虚弱的说不出话,眼神却好似在寻找什么。皇后忙抢上前握住太后双手,太后见到南蓉露出一个颤抖的惨笑,她爱怜的看着南蓉,用目光轻抚她的鬓角和脸庞。

        南蓉泣不成声,泪水濡湿了妆面。太后想要伸手给她擦擦眼泪,却连简单的移动也做不到,只能用力说道:“蓉儿,母亲要去了,你要记住,你是皇后,你是唯一的皇后。”

        南蓉痛苦的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后却艰难道:“别哭……皇后从不这样哭……”

        南蓉冥冥之中自有预感,太后大限将至,她止住悲声想听清太后最后留下的话。

        太后喘息不停,好不容易止住,虚弱道:“我这一生,想要的都有了,唯独没有爱过人,也没被人爱过。我一生都在斗,我沉醉在这斗争里,没有看清人生的本质,我以为活着就是要去斗去争去抢,每一次我都赢了,不管是梁贵妃、先帝还是皇帝,在我手里,都是败将。若说没有一丝骄傲,是假话,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一场空啊。南蓉,你做的很好,超过了历朝历代的所有皇后,如果我当初得了后位,未必会有你做的更好。我知道你恨我,恨吧,恨吧,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去见先帝,对不起……”

        南蓉的眼泪蒙住了双眼,好像全身所有的液体都要顺着眼眶奔涌而出,她亲手合上了太后的双眼。从前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证太后福寿绵长,现在她离开了这个世界,自己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嗓子里一阵腥甜,南蓉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拿出手绢擦擦嘴角,一抹殷红,红的像是一个谜。

        身后的嫔妃命妇们不约而同的大放悲声,南蓉疑惑的回头看她们,她们哭的竟然如此情真意切,大颗大颗的眼泪浸透了一张张美丽或端庄的脸。

        太后的陵寝在圣人除登基时便已修缮完成。她不愿打扰先帝和先皇后安宁,在帝陵与妃陵之间修建了单独的陵寝。并不算奢华,也不大,是太后的旨意。

        圣人在兰曲寺接到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匆匆赶回,灼华对太后薨逝早有准备,已经有条不紊的进入了丧葬程序。南蓉依旧坐在太后床前,牵着太后的手,她的手正在变的冰冷僵硬。南蓉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仿佛沉睡着的太后,好像她下一秒就会张开眼睛说出话来。

        明天就是除夕,一应丧仪只能简化,太后被匆匆收殓,一应随葬品倒是极为丰厚,太后日常用度都被随葬。

        因春节而粉刷一新的红,都被罩上了白布,放眼望去,整个宫廷都是纯洁的白色。圣人当夜跪在太后灵前悲痛不能自抑,几度哭晕过去,还要人搀扶着再度跪地痛哭。

        南蓉在大殿一角,面无表情看着悲痛欲绝的圣人,原来他也善于伪装,竟然哭的出那么多眼泪来,装模作样了几十年,他大概很累了,这些眼泪都是为自己而流吧。

        圣人的演出持续到了凌晨,群臣听闻圣人哭到昏厥,大半夜的穿戴朝服到前朝情愿,强烈要求圣人为天下臣民保重自己。赵献斝跪在圣人面前不住的扣头,直到碰了个头破血流才把圣人请回万德堂。

        南蓉依旧在大殿一角,她抬手示意众人出去,宫人们也累了,忙退了出去。南蓉跪在在刚才圣人跪的垫子上,那垫子上好像还保存着他的眼泪和体温。

        南蓉叹息着拿起几张黄纸,放在眼前有些弱了的火苗里,火舌好似贪食的巨兽,骤然宏大起来,险些燎到南蓉的手指。

        身后厚重的木门轻启,一个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熟稔的跪在皇后身旁,也拿起几张纸钱投在火里。

        南蓉侧过头,对面前的太妃低声道:“趁这个机会走吧。”

        杜芳妧坚决的摇了摇头,“我不走了,他还得帮着太子……”

        皇后抬起头,看着眼前天真的杜芳妧,坚定道:“别多说了,快走。”

        杜芳妧不敢说话,一个恐怖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升腾。皇后不动声色的烧着纸,用极低的声音道:“灼华会帮你们出去,她在花厅等你。”

        说完,皇后便不发一言,杜芳妧郑重的后退一步,向皇后叩头,转身回到黑暗里。

        南蓉这才觉得孤立无援,她原不信鬼神,也不由得多烧纸钱,给自己烧个安慰。

        灼华在等待杜芳妧时,也在考虑自己的将来,她外祖母是长公主,圣人就算要清算,也绝不会到她头上。无非是皇宫里再留不得,要回自己家去,这皇宫里除了皇后果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杜芳妧来不及换下丧服,便偷偷来到花厅,灼华果然在等她。杜芳妧惊喜的问:“伍衣寒在哪,他和我一起走吗?”

        灼华神情复杂,按理来说深冬的天气并不会打雷,可不知怎么,仿佛听到了有滚滚雷声,二人皆是全身一震,愣了片刻。

        因为穿孝服,杜芳妧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让她顺利的换上了灼华给她准备的僧服。太后薨逝,宫里来往诵经的僧人多了不少,这身衣服也不算突兀。

        灼华按住杜芳妧的肩膀,认真道:“半个时辰之后有统一接送僧人的马车,你上从东往西数第六辆,坐在中间那一排。那辆车会拐到周大人家里,你跟着下车,伍衣寒在他家后院等你。”

        杜芳妧按照灼华的指示,顺利在午夜时分到了周大人家后院。鸿胪寺少卿周鲲负责筹备丧仪上用的供品,这些僧人去他家里领取,所有人都对杜芳妧视而不见,只当她是个小沙弥。

        伍衣寒没有穿他平时常穿的一身黑,一时换了装扮让杜芳妧竟有片刻失神。

        出了这个门就是自由了,自由来的这么容易,让人简直难以置信。伍衣寒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来是要去亡命天涯。杜芳妧奇怪道:“马车在哪,孩子在哪,我们往哪走?”

        伍衣寒微笑道:“都说京城繁华,我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永远都是冷眼旁观,一次都没有体验过。”

        杜芳妧恐惧道:“快走吧,将来回来再看。”

        伍衣寒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兴奋道:“这个时间东城正热闹着,我们去看看吧,我早就看中了一套首饰,现在去买下来。”

        他的状态时分放松,好像已经安全了一样,杜芳妧不疑有他,跟着伍衣寒去了东城。可他们忘了太后薨逝,所有歌舞娱乐都得暂停,平日里摩肩接踵的街道现在只有几个醉汉路过。

        伍衣寒站在首饰铺子门口久久不愿离开,杜芳妧笑他孩子气。

        “我什么也不要,这京城里的东西不要也罢,我们走吧,好吗?”

        伍衣寒点了点头,把杜芳妧拉到自己的披风下面。路的尽头有一辆小小的马车,伍衣寒抱着杜芳妧把她送进车厢,自己坐在前面赶车。他几乎是信马由缰,并不催促那匹马,可是马儿训练有素,大概知道他们要去哪,带着他们出了城。

        城外一片荒芜,这是杜芳妧十五年来第一次离开这座城。肃杀和恐惧扑面而来,她从车厢里探出头,紧张道:“我们快些走吧,我害怕。”

        伍衣寒侧过头,安慰她“好,那我们快一点,你不要怕。”

        说完,他挥动手里的马鞭,快速击打在马背上。马儿收到指令,抬起蹄子,欢快的跑了起来,四周的风呼啸起来,发出让人心悸的声响。

        转眼飞驰到一片芦苇荡里,即便是没有经验的杜芳妧也听到了身后不算远的地方有马的声音。

        伍衣寒把她扶下马车,取出匕首,用力刺在马背上,嘴里喃喃道:“再见了兄弟。”

        杜芳妧惊恐的看着他,伍衣寒揉揉她的头发低声道:“你往东走,我往西走,听到什么都别回头,走出这一片芦苇荡,往玉带河的下游去,那里有个小码头,码头上系蓝色小船,船娘会带你去见孩子们。”

        杜芳妧的眼泪溢满眼眶,她拼命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伍衣寒依旧用冷静的语气对她说道:“别哭,我们必须要分开走,不然都走不了,听话,我要是活着一定回去找你们。”

        他放开手,把她往东侧推了一把,挣脱她的手,义无反顾往西走。杜芳妧站在原地,看着伍衣寒走进了茂密的芦苇荡,她几乎只想了一瞬间,就悄悄跟了上去。

        伍衣寒发现她时,追兵已经到了,他看着她红了眼眶。有人在芦苇荡外敲锣,高喊道:“前辈,现身吧,我能保太妃一命。”

        杜芳妧连忙摇头,“不要。”

        伍衣寒含着泪对她笑了笑,把她拥在怀里,用最低的声音说道:“好,不回去,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只要不动,他们就找不到我们。”

        除夕那一天,圣人早早起床到太后灵位前守灵,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因熬夜痛哭而肿胀的痕迹,甚至有些神采奕奕。

        皇后跪在他身后,低眉顺目的给太后烧纸。圣人微微侧过头,悄声道:“京郊发生一件奇事,皇后可听说了?”

        皇后抬起头看着眼前不知喜怒的圣人,迷茫的摇了摇头。圣人转回头,双手合十,好似在祈祷一般的说道:“京郊以外三十里左右的芦苇荡失了火,烧死一男一女。最奇的是那个女的,竟然是兰曲寺里的小尼姑,男的被烧成焦炭,辨别不出身份。”

        皇后强忍激动,平静道:“兰曲寺里没有尼姑。”

        圣人玩味道:“衣兜里放着水晶念珠,除了兰曲寺还有哪里有?”

        皇后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身上冒着冷汗,几乎要呕吐。她伸出手撑着面前的地砖,低声道:“也许是从兰曲寺里流出去的。”

        圣人冷漠道:“住持玩忽职守,今日清晨,朕已经让他为母后陪葬了。”

        南蓉没有忍住,低声干呕了一下,圣人回过头,拉住南蓉的领子,居高临下看着她,“赵南蓉,你背叛朕。”

        灼华被人匆匆送回了在武余的父母家,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南蓉躺在榻上,呆呆看着描绘着精细花纹的顶棚,她觉得天旋地转,只要稍微动一动就头晕目眩的想吐。

        五皇子睁着大眼睛守在外间,只要室内稍有响动就跑到门口看看,他知道母亲难受,不敢去打扰。

        南蓉对小儿子挥了挥手,李堂立刻乖乖跑了过来。南蓉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怕,孩子,母亲只是累了。”

        李堂把被角往上拽了拽,奶声奶气道:“我知道,我守着母亲,母亲睡吧。”

        南蓉对他笑了笑,转过头,把滚烫的眼泪藏在了孩子看不到的地方。南蓉轻轻擦擦眼睛,对李堂微笑道:“除夕阖宫夜宴,你不能不去,乖乖的去,想着一会结束了把你哥哥叫来。”

        群众跪奏,请求圣人不能因丧母之痛坏了国礼,新年的祭祀,宴请只应从简不能取消。

        圣人满怀悲痛接纳了建议,毕竟全国接来的一千位德高望重的60岁老人已经进了宫,不能叫他们失望而归。明年的农桑不能因为太后而放弃祈求好收成。文人举子苦读数十载,不能因为太后去世圣人没有祭孔而阻碍他们报效朝廷。圣人有一万个需要大排筵宴的理由,太后薨逝也阻止不了。

        太子来时,南蓉还没睡,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伍衣寒临行前辞行的话。他说:“我不能保证抗得过大理寺酷刑,请皇后成全,我只想要她活着。”

        太子环视四周,详细问了皇后一天的饮食起居。云雀端着药碗,为难的摇了摇头。太子从她手里接过药,轻手轻脚走到母亲床前。

        南蓉听到太子的脚步声,挣扎着要坐起来。太子把药碗放在床头小案上,伸手扶起了母亲。

        太子拿起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口,低声道:“温度刚好,请母亲服药。”

        南蓉急忙拦过,急道:“自然有人试药,你别喝。”

        太子看着南蓉的眼睛,认真道:“母亲,刚才宴上,父亲一次也没提起您。”

        南蓉苦笑着摇摇头,安慰道:“放心吧,不会影响到你。”

        太子反握住母亲的手,认真道:“不,过了今晚,我会让您永远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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