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除夕(一)
“你记不记得从前我问你,如果我不是太子,还能不能深夜在你房里品茶。”
知元点点头,她的头只到他胸口,他胸前繁复精美的刺绣硌人的厉害,蹭乱了知元的鬓角。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太子,而是流寇,你愿意跟我走吗?”
知元抬起头,先是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然后才是泛红的双眼。此刻情感战胜了理智,知元想说愿意,但是她的骄傲强迫她冷漠道:“太子没有做流寇的机会。”
她想说太子不做太子,就是无路可走,但她没有,她对他说不出那个字来,总是怕一语成谶。
太子放开她,惨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对,我要是不去斗,就只有死路一条。”
很久以后知元偶尔还会梦到太子当时的模样,他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满脸都是野心和柔情。在知元的梦里,他总是以这个形象出现在不同的场景里,让知元在午夜惊醒时,还是会短暂的心跳加速。
除夕的脚步越来越近,这是宫里的大节庆,从前是太后宫里主办,知元阶柳她们配合,今年太后身体不好,灼华也没心思,除夕一应礼仪就落在皇后宫里,确切的说就是知元身上,赵献斝名义上全权负责,实际上的细枝末节还要知元操劳。
从早上祭祖,祭天地,祭孔子,到晚上宴群臣,宴千叟,宴宗亲,事情一齐涌上来,简直不知道先从哪件事下手。御芙堂不再有固定的办公时间,有急事,半夜也会来回,知元索性住在议事厅里。
临要到节庆,早请的戏班子班主竟然暴毙,知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过节总不能不唱戏。宫里养的伶人毕竟单薄,到了年底又不能只拿出一台小戏来,没了班主,找谁去唱?
可巧这日仲螺在宫里,听说这事,先赏出去几十两银子,算是宫里给的抚恤。而后不慌不忙道:“旁人信不过,现去找又不好找,何不请白贞来?”
知元恍然想起在宋王府里见到的白贞,当时和她在一起的还有陈王,都说她是陈王外室,难道仲螺不知晓此事,擅自推荐不怕引得婆母不满?
阶柳也拍手道:“怎么没想起她来,年年都请那一台戏也听的腻烦,换换倒好。”
知元没说话,她首先想到的是怎么保障安全。仲螺仿佛看出知元心事,避嫌道:“这事还得是妹妹定夺,咱们不过是小建议。”
南边戏曲兴盛,到了春节大部分伶人早就返乡过年去了,只有最红的那几个还在京城,倒也不是请不来,只是时间仓促,知元平日里又不爱听这些,不知请谁是好。
是夜太后稍有些精神,圣人约着皇后一同去定省,自从知元回宫,圣人一次也没在鸾极宫留宿,知元还是命人备下圣人爱吃的茶点,以备圣人要留宿。
太后半靠在病榻上,身边坐着圣人皇后,稍远的地方坐着太子等一众皇子公主,就连新生的七公主也由乳母抱着立在末尾,这个画面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显然没有那么吉利。
太后在同龄人里应该是最年轻的那一批,就算是再精心养护,毕竟是六十来岁的老妇,眉梢眼角的皱纹都无处遁形。知元从没发现太后有这么深的皱纹,她的头发也变成了灰扑扑的白色,没有一丝光泽,往日里涂的鲜红饱满的指甲,现在看来,在干瘪的手上也格外的突兀。
众人皆不发一言,只有七公主偶尔小声哭,乳母急得满头大汗才把她安抚住。
要不是一身水红的太妃端着药碗走出来打破这难堪的沉默,这一屋子人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太妃端着药,一脸笑意向圣人道扰:“到了该喝药的时间,太医说药凉了就不好了。”
圣人未置可否,侧身的动作便是默许。太妃走到众人中间,优雅举起银匙轻轻舀出深棕色的药汤,轻轻吹了一口,放下药碗,用另一手托着手帕递到太后嘴边。
对于太后来说,微微抬起头接住这一口药已经成了一种困难,太妃不露声色的向前挪了两下,让太后可以方便些。
药喝了一半,太妃笑意盈盈打破了沉闷,“可是不巧了,往年节下来宫里唱戏的豆官王突然罢演,不知道尚宫给咱们安排了什么看。”
太妃用词考究,用罢演回避掉了很受忌讳的死字,但她又没说谎,班主确实“罢演”了。
知元才要开口,太子却按住她的肩膀起身,“不如,请……”
才说了三个字就被太妃打断,“殿下年轻,大概喜欢那些武戏,我想着不如叫白贞来宫里唱唱歌也好。”
太子的表情很奇怪,几乎是震惊的看着太妃,知元迅速的捕捉到了太妃与太子之间一瞬间的对视。旁人各怀心事大概都没注意,圣人先是看了看皇后,皇后却愣愣的不知看向何处,没有接收到他的讯息。
圣人主动打破了沉默,“母亲的病为重,这些微末小事你们处置。”
赵献斝在一旁卖弄道:“那不如老奴去请,白姑娘性子乖张,旁人去了怕被刁难。”
太妃笑着点头,忽然看向知元,“听说你家三老爷今年回京过年,我替尚宫告个假,出宫过年去吧。”
连知元自己也不知道父亲要回家过年的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给自己写信,一个字都没提起过。
皇后才回过神,向太后道:“这孩子五六年没见过父亲,请母亲示下,让她回家过年吧。”
太后艰难的点了点头,太妃欢天喜地对知元道:“傻丫头,还不快谢恩。”
知元这段时间像是停不下来的一片树叶,极速从树上冲下来,突然被人截停,心里先是疑问,那除夕节庆怎么办。转而想到宫里人多的是,没了她自然有别人顶上,难道没有她许知元,宫里就不过年了?
宫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没了知元有无数人顶上,总不能叫春节这样的大节庆出任何问题。知元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就凭是谁也不是无可替代,哪怕是圣人,没了圣人还有太子。
知元正好想和父亲谈谈,这个机会刚好。到了年下,知元无事可做,家里人各个忙的厉害,家里访客络绎不绝,送出去的节礼也是海水一般。知元冷眼看了看,操持许府可不比在宫里当女官容易,大嫂子两颊远不如才嫁来时丰润,眼下也隐隐有些乌青,知元看得出她在强打精神。
家人都不在,就连祖母也赴宴去了,知元身份特殊,没有皇后允准不便到外臣家里,又不好为了这些事写信进宫请示,索性秘密回家不叫别人知道,免得旁人竟相来请。
大冷天大嫂子竟然在外面石凳上看账本。她的头发挽得光润,发上一朵各色水晶拼成的小花,插着一支水钻流苏簪,颜色淡雅温柔,工艺却极精细。
石凳上铺着貂皮坐褥,大嫂子脚下踩着汤婆子,手上握着珐琅手炉,偶尔翻动账页,时而回身问满脸谄笑的管家几句话。管家一脸大汗,腰弯的越来越低,不时抬手擦两下额头。
知元走过来,一旁丫鬟提醒,大奶奶忙抬头一笑,对管家挥了挥手。管家如获大赦,赶着对知元打千说奉承话。
大奶奶回头看了一眼,管家脚下抹油般走了出去。知元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一二年在姐姐治下,家人没有敢偷奸耍滑的。”
于湘站起身揉了揉腰,叹气道:“这些人哪个不是老奸巨猾,又都是做我父亲祖父的年纪,管家们如此,管家媳妇更是难缠。要不是打着一万个小心就要被他们骗去年底对账还不是满头大汗,幸好是在外面,要是在屋子里让热气一烘不知怎么丑态百出。”
知元伸手摸了摸于湘的手炉,笑道:“姐姐也不要委屈自己,怎么在这坐着。”
说到此处于湘脸色一变,回头看了看身后伺候的一众侍女,侍女们识趣的走到了院外,于湘又看望月,知元回头给了眼色,望月带着知元的丫鬟们也退了出去。
“我有好多天不见你哥哥,他去城外接三老爷,大约一定要回家。”于湘说一半藏了一半,这意思便是哥哥依旧回府,只是不回房安歇,她在这里等着见他。
知元关心道:“姐姐和哥哥莫非有龃龉?”
于湘摇了摇头,“家里事多,一开始我偶尔回房晚,怕扰了他,就在书房休息。他军务多,常到外地去,一来二去竟生疏了。”
许涉巍明显不爱黄于湘,知元还是违心安慰道:“可他终究也没纳妾,莫不是嗔怪姐姐忙于家务少关注他,闹些小孩子脾气?”
于湘苦笑着摇摇头,“我和你这没出阁的姑娘说这些做什么,将来你嫁了人自然就明白了。”
知元只好找些开心的话题聊,可巧乳母抱了甘棠出来晒太阳,二人围着孩子玩了一会,忽听侍女惊喜来报,“大少爷迎着三老爷回来了。”
于湘紧张的掸掸衣服,又扶了扶鬓角,紧张的拽着知元走到前厅。
父亲的样子在知元心里已经慢慢褪色,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次他回来,与知元心中所想截然不同。父亲一身暗淡的粗麻布衣服,皮肤因为风沙变得黝黑又粗糙,胡子甚至有些灰白,无论如何知元也不能把眼前这个干瘪的小老头和混乌神联系在一起。
知元正迟疑着要走向他,门外突然扑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知元甚至不需要听她的声音,只看那动作便知是母亲。
三太太扑到许维珅胸前痛哭道:“珅郎,你总算回来了。”一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模样,全然不顾周围还站着晚辈。
许维珅借着放下身后的背篓,不动声色的推开了狂热的妻子,他隔着人群对知元不自然的笑了笑,知元默不作声的行了礼。
许府上下五年未得团圆,其实也算不得完全团圆,大姐姐和二姐姐都不在,边境紧张,大姐夫回京述职的请求再度被驳回,二姐姐镇守翟辽更是不能回家。
许老太太还是非常开心,一众孙子孙女围绕在她身边,最心疼的小儿子也回了家。满屋子都是人,老太太高兴,准备了许多赏钱,知元的堂弟堂妹们乱做一团,围着众人乱跑,每个人都很高兴,只有知元不时看父亲一眼,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老太太高兴,多喝了几杯,已然有些醉了,旁人更是喝到了兴头上,大伯父甚至唱了一曲。三太太旁若无人的靠在许维珅身上,引得大太太二太太侧目。
许维珅也醉了,眼睛下面红红的,只有知元知道,他绝不会轻易喝醉。偶尔四目相对,许维珅总是会率先躲闪她的目光。
更奇怪的是许涉巍和于湘,于湘作为管家的长房长孙媳地位不同于其他少奶奶,被安排在了主桌就坐,挨着她的丈夫。
二人聚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更不看彼此,知元偷偷看去能感受到于湘在尽力的找话题,就连许涉巍也是拼命地表现出热情回应,可还是说不了两句就无话可说。直到小厮拿着左千牛卫的令牌来找他,两个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许涉巍匆匆道别父母长辈,快步走了出去。
许维珅也不怎么说话,唯有几次讲了测绘地图的趣事,主要是大伯父在侃侃而谈,讲他的宦海浮沉。知元隔着一家老小,望着陌生的父亲,奇怪的感觉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白家门里最萧索的莫非是过年这几天,到了年下一切事情都要停摆,任由是谁这几天总是要回家人身边。白贞没有家人,只有这莫大的宅子。
许涉巍被允许一个人走进屋子,铺着漫天纱幔的路他在梦里走了无数次,即便没有小童指引也能准确的找到她的房间。
白贞的门紧锁着,门外都能闻到她的幽香,许涉巍强压着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没人回应,他后退了一步,不自信的抬头看了一眼,就是这里不会有错。就在他犹疑着满脸通红时,房门轻轻打开,门里站着一身素白纱衣的白贞。
她穿的轻薄光着脚站在地上,许涉巍忙侧过头看向别处。白贞轻佻一笑,“许公子到我这里这么多回,一次也没抬头仔细看过我,我都怕在外面遇见,许郎认不出我来。”
许涉巍没接话,反而侧过头坚定道:“姑娘把我从家宴上叫出来,难道只是让我看看姑娘容貌?”
白贞自顾自的走进内室,边走边笑,“自然不仅于此,旁的东西请到内间来看。”
许涉巍脱下自己的大氅,远远扔给白贞,白贞看似柔若无骨,身手却极敏捷,轻轻一抬手便接住。她并不推辞,而是把他的衣服盖在自己身上,半靠在设在地上的坐榻上。
许涉巍走到她对面正襟危坐,她的屋子太香,桌上佳肴美馔的味道黯然失色。
白贞也不给他布菜,好似桌上的菜只是二人相会的掩护,并不为了吃。许涉巍的确没有仔细端详过白贞的长相,不是不屑而是不需要,她的样子在第一次相见时就印在了他脑海里。
许涉巍故意没有说话,白贞时而动作,衣袂似有似无的碰到许涉巍的膝盖,他只做不见,直到她的脚也放肆起来,被他捉住脚腕动弹不得。
白贞变了脸色,在她这里还没有过这么冥顽不灵的男人。许涉巍很快放开了她,目不斜视道:“姑娘明知只要一句话便可让我付出性命,又何必使这些手段。”
勾引男人为自己所用是白贞自幼时学的手艺,那些伎俩用了许多年从未失手,愿意博她一笑付出一切的男人比比皆是,唯独到了许涉巍这里,她还什么也没付出,他便要付出性命,实属罕见。白贞精心设计的局面无从施展,竟有些茫然。
许涉巍夹起面前的虾仁尝了一口,实在是难吃,他慢慢咀嚼,又喝了口茶,低声问道:“大约是陈王想知道太子为什么愿意与他合作?”
白贞索性卸去伪装,等待许涉巍的答案,他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我说可以为你付出生命,仅限于我自己,不包括旁人。”
许涉巍说完起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对愣在原地的白贞嘱咐道:“除夕那天……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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