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汇演(2)
都不必边上人提醒她,叶梅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贺头上花白的头发长出来了不少,仍旧是佝偻着背,可精气神儿与那日破庙见着完全不同了。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可细细一看,那眼镜早少了一条腿,耳朵上架着的是条小木棍,用胶皮捆起来接着用。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
“会不会平反了?”
“看他坐在中间首长边上,不知道是不是评委呢?”
“真要是可就好了,咱们可救过他呢!他要是还记得就好了。”李春晓竟然还洋洋自得地揣想起来,仿佛当日要把他们挡在破庙外不是她自己的。
“你得意什么,他要还记得,你第一个倒大霉,梅子才是要转运呢!”同行的朋友替她抱不平,拿胳膊肘捅了捅她,叫她一起“文斗”李春晓。
叶梅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她心中只有一件事,如果老贺平反了,那他呢?他怎么没有来?
她往那边又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还是只看到老贺一个人,根本不见文复歌的影子,一时间惴惴不安起来:他的问题难道比老贺更严重?还是说他出了什么事?
她满心里尽是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郁闷地低下头,根本没注意到,老贺特地站了起来越过众人和褚主任握了个手,又转向头看向他们这里。
“……同志们,本次文艺汇演的意义呢,陈政委刚刚已经说得很好了,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但有一件事,我这里要提一下,大家或许也注意到了,今天碰巧我们这里还有一位重要的嘉宾——那就是我们国家著名的音乐家尚成忠先生。大家知道,尚书记不仅是音乐家,也是我国芭蕾舞团的艺术指导,所以说这个机会是相当难得啊!大家一定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让尚书记给我们指导指导。尚书记,您给大家说两句吧。”
吴书记这段讲话,亲民随和了许多,就是啰啰嗦嗦的没什么重点,还把后头要跟着发言的尚成忠捧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尚成忠站起来,举起两只手把大家的热烈鼓掌给压下去,低头推了推老贺,又看了一眼陈政委,像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硬着头皮说两句。
“你们吴书记说要我指导,这我可惭愧了,贺老还坐在下面呢,我怎么好班门弄斧呢?刚刚你们政委和书记都说得很好了,我也就不多说了。大家呢,也不要有心理负担,把自己平时的水平展现出来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知青里这些个有节目要表演的都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田思思和李春晓也离了队,跟着兵团的人到后头去准备。
文工团那些女兵早就换了演出服,压腿的压腿,开嗓的开嗓,一个个都信心十足地做着最后上台前的准备工作。
他们对于尚成忠的到来并不惊讶,显然是一早就得了消息。
而知青们却没有这样灵通的消息,一个个犹自沉浸在忽然来了京市大人物的震惊中——除了田思思。
前世这一次汇演,她是坐在下头的,眼睁睁地看着尚成忠夸赞了另一个弹钢琴的男生。然后,陈政委就一口答应要把他给选进文工团,还记下了名字,之后跟吴书记找地方商量转籍的事。
这一次,她看见那个男生也来了,却并不如何担心。
比起他,她又多练了几十年的琴,岂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能比的?更别说她还另有准备。
只有一件事,叫她有些担心。
为了背水一战,她可以说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可谁能想到,选拔这一日竟然出现了一个变数:老贺。
前世选拔时,在场的领导里可根本没有这个人啊!
难不成他死在那天那场暴雨里了?难道叶梅在破庙里留下他的举动,改变了他的命运?这到底会不会对我的选拔有什么影响?
“你刚看老贺了没有?你说他还记不记得我们呀?”李春晓忽然拽起田思思问道。
这会儿她也不管可不记得早些时候有多瞧不上人家,在这些陌生人里,她还是本能地靠着认识的同志。
田思思还没说话,边上文工团的一人就奚落道:“什么老贺?那可是贺老!说话小心些!”
“他、他是谁啊?”田思思紧张道。
“贺老你们都不知道?他原先可是淞城音乐学院的院长,就是得罪了人才……”
那人话说一半,被方才他们在门口见到的女兵打断了,她在那人背上敲了一下,挂着一张脸道:“有功夫跟别人吹牛,你都准备好了?”
那人被她训得吐了吐舌头,跑到一边去开胯。
那女兵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田思思和李春晓,顿了顿低声道:“尚书记亲自带的文件来,给贺老平反,你们说话也注意些,别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谢谢、谢谢同志提醒!”两人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各有盘算,也不再和对方说话,只在心中排演起自己的节目来。
他们虽是观众,手上却没有节目单,看节目如同抽彩票开盲盒,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倒让叶梅想起自己还在音乐学院念书时的事来。
大家伙儿也是这么一个一个地上去弹琴,老师要是能耐着性子听完,而不在中间暴怒打断,这关就算过了。
当然,也有例外。
一次他们一个学长弹完了,紧张地搓手等待老师的评价,老师却问他:“刚刚弹了什么?”
“您没有听出来?”学长很惊讶。
“对,我十分努力不去听。”
现在的叶梅就是十分努力不去听的状态。
倒不是这些人的技术水平有多么的不好,而是这些乐器装备实在是太差了。事实上,有些人的技术甚至还弥补了一部分乐器的不足。
但哪怕是文工团的钢琴,也只能做到不走音。要想表现出适合的音色,还是需要演奏者手上的感觉更细腻一些。
就比如前头有一个小伙子,虽然表达上还显得有些稚嫩,但明显听得出意识非常好。哪怕是第一次接触这架琴,适应得也很快,如果能有机会好好地学习,说不定前途无量。
只是这个年代,最宝贵的就是“机会”。
“下面请欣赏,红星知青点田思思同志为我们带来《黄河》。”
听到主持人报幕,叶梅不由精神一震,挺直了腰板。
虽说田思思的终极目标,她是压根不会管了,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她在文复歌写的谱子被撕,和自己写的谱子被没收的基础上,到底会弹成什么样。
出乎她意料的是,田思思竟然采用了她谱子里的做法,在《黄河》的后头接了一段《我的祖国》。
就是这接法有点儿不伦不类,和谱子里又有点儿像,又和那天她在仓库里一时兴起有些类似,让叶梅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奇了怪了,我那谱子不是给褚主任收了么?她一中午就记得了?有这本事还照着我的弹干什么?叶梅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知道的是,田思思后来趁褚主任不注意,悄悄将叶梅抄给她被没收的那份谱子给掉包了出来。
叶梅那天将《我的祖国》与《黄河》结合起来的做法,田思思一听之下,就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虽然谱子后面被打湿了,看不清到底如何衔接的,但毕竟《我的祖国》是首通俗歌曲,并不难弹。她自己在钢琴上试了许多次,竟也摸索出一个衔接的办法。
虽比不上叶梅在仓库那天弹得圆融流畅,但比起原先自己的演奏,还是别开生面,大大提升。
她前世虽然因为年纪太大,基础不好,没法正式进入音乐学院,可毕竟作为一名插班生,接受过一段时间的专业训练,比起普通知青好出太多。
因此,无论是意识、表达水平都高出其他人一大截,甚至和那个马上要调走的钢琴乐手不相上下,更别提还有叶梅改谱的加成,完全可以说是技惊四座。
“真是不错啊!”
一曲终了,尚成忠率先鼓起掌来,紧接着满堂喝彩。
这首曲子,其实他们在京市,无论是私底下排练还是公开演奏时,也常做改编,《东方红》和《国际歌》都经常在合适的时候插进去,算是在安全的区间内谋求一些自由。
这个小姑娘后头接着的《我的祖国》,虽然在衔接上有些不连贯,但有这个想法实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实现得也很像模像样。
“同志留步。”尚成忠叫住了本来想请田思思下去的主持人,“你叫田思思对吧?你看着年纪很小啊,多大了?”
“十六。”
“那确实很不错了,尤其是这个想法,我们大家都觉得特别好,就是层次上可能要做得再丰富一点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尚成忠忽然低头看了一眼陈政委:“诶老陈,你们这里那个弹钢琴的不是要调职了么?我看这个小姑娘就很不错啊!”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诶老吴,现在里有顶替的没?没有的话,这位女同志很不错啊,年纪轻轻,又能弹又能编的。”
宣传队里的情况,陈政委和吴书记其实都清楚。
虽然在外头,口头上仍叫文工团,可真要论起来,他们这一级只能叫宣传队,还是业余宣传队——人家那专业宣传队在宁市,最低也是排长呢!
因此,他们这一级能做的决定,其实少得有限。
要把一个甚至都不在兵团的女知青收进来当文艺兵,还直接选拔成钢琴乐手,这里头麻烦之处不要太多。
况且团里也不是没有不能弹的,谁又愿意为了一个没亲没故的费这个功夫去省里呢?
“倒是有几个也会弹钢琴的——当然肯定不如这位小姑娘了,主要是这样有点儿不合规矩,怕是开了这个头,后头不好办哪。而且,大家恐怕也不会服气的。”
她压低声音,和陈政委商量起来,声音却不大不小地也能传到尚成忠那里。
陈政委听了,脸上立即流露出为难的神情,心中却感谢起吴书记这个老搭档和他的默契。
他和尚成忠算是老战友了,知道他是搞艺术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碰到个人才,自然起了惜才之心,倒不是真要当着这么多人面叫他为难。
不过,当着大家的面,总能要卖他一个面子先应下来,再故意问吴书记,让她兜个圈,把这事儿搪塞过去。
至于后头怎么办,尚成忠又不会一直留在兵团,自然也没工夫跟进一个小小钢琴乐手的事。
“那这样,咱们不是要选送节目去县里?你把这小姑娘的名字先记下来,咱们下来再跟地方上商量一下,看看究竟怎么办——老尚,你看这怎么样?”
成了!我要进了!
站在台上的田思思全然没听懂这里头的潜台词,也不知道前世那个男生其实直到最后也没能进去,她只记得上一世,陈政委也几乎是用一模一样的话安排了下去,一时间激动地两颊潮红,呼吸都急促起来。
然而,田思思没听懂,尚成忠却明明白白。
他本来就是一时起了惜才的心,一听他俩这口气,立即就明白过来,马上就这着老战友给的台阶下了:“对啊,咱们是来选节目的,看我一时激动,打断你们了——下面什么节目啊?”
“是红旗知青点的舞蹈《鱼水情》。”主持人忙道。
“那就赶快请吧。”尚成忠一挥手。
“等一等,红星知青点的节目都结束了?就这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的老贺突然开了口。
田思思的心也往下一沉:他这是什么意思?
主持人也被他问得一懵,连忙低头看自己手上的名单:“对、对啊?就一个《沂蒙山》,一个《黄河》,就这两个。”
“不对吧,我之前和他们知青点有些接触的,听说还有个女同志准备了节目的啊,她没有来么?”
老贺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扭过头看向褚主任,她也条件反射般蹭地站了起来。
“老、那个贺老,那个女同志身体不舒服,没有来……”她尴尬地说道。
她心里正暗暗叫苦。一个多月前的事,她可不想在这个场合细说。
可是,刚刚这贺老转过头来跟她打招呼时,不是态度挺好的?难道就预备着在这儿看她的洋相?
“没来吗?她不是就坐在那儿么?”
老贺颤悠悠地站了起来,指向了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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