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凡间数载年月,不过是神域的一盏茶,一对日月交替罢了,时光荏苒,转眼已过去了几年。
神婆远近闻名,翡城百姓亦知神婆收了个孩童当弟子,有些盼许的,便带了自家孩童上庙中,望神婆收了一同当了这闭关弟子,好光耀门楣,家中若多个半仙亦是件极美的事。
只是瞧见了那如年画中的福娃一般的童子后,纷纷打消了念头,那童子生的白胖可人,那一双黑乌乌的大眼,漆漆的盯着人,便不是一般家中能得的小娃儿。
过了五六年,也不见这童子身量长上些许,翡城百姓只道神婆神矣,自不必多问,若碰巧遇到这童子,定也待神婆一般。
尊唤上一声,“神童子。”
当山顶树梢被一片鱼白镀上一层薄薄的银光,小童定已洗漱完,早早去了前殿,清理完案台上的香灰,便又去铲烛台上如猪膏一般滑腻的烛油。
等将这些忙完,凤骨回了后院,蹲坐在青石铺就的石阶上,手上抓着一只昨日香客放在案桌上的鸡腿,慢慢啃着,等着对屋的房门打开。
半炷香后,房门缓缓打开,女子一身月白色寝衣,懒懒的揉搓着杏眸的尾角,抱着面盆,打几个哈欠,从房中摇晃着走出。
小娃儿嘴上嚼着肉,眼追着女子紧跟着过去。
青遥打了水,便在院子里洗漱,井水冰凉,洒在面上,身子不由轻颤了几下,几滴水珠溅在衣襟上,打湿了一小片。
女子已长得玲珑有致,此时正躬着身子,只瞧见浓睫极黑,面颊上少了两坨软肉,樱唇下圆润的下巴愈显尖翘。
凤骨低头瞧了瞧身上的半短红衣,“姐姐,骨头如今也长了身量了,你瞧这衣,已短到膝盖了。”
女子抹着面抬头,瞟了眼小孩,“你那本就是件短衫,过了几年,些许有些缩水罢了。”
风骨不信,拉扯了几下,确实长了些许,气馁道,“姐姐如今都已同那街上的黄花大闺女一般样子了,为何骨头丝毫未见成长。”
“我本就有一千八百岁了,只不过”青遥语顿,不知怎般解释,看向小孩的脖颈,那伤口如今也才堪堪愈合,她浓睫下敛,遮了眸中愧色。
“只不过为何?”小童滋着一嘴的油,追问。
“只不过是早已习惯凡间日月,长得快些是自然的。”青遥低低说完,端着盆子,又回屋子里去了。
等行就出来,已换了那身极宽的百衲衣,面上依旧覆了那丑陋的面具,拉着小童往前殿走去。
“今日,人定是多的,你可要听话些。”
“嗯,骨头听话的话,晚些时候姐姐可愿带骨头出去玩儿。”
“你若不乱烧人衣服,姐姐自然愿意带你出去的。”
“那姐姐可得说话算数,可不许再诓骗了,听大熊说,今日街上已结了不少红灯笼,成串成串的挂着,美极了。”
说着,已至前殿,同往常一般,凤骨去开庙门,小孩力小,自是开的缓慢,门外的香客亦不急,静候着神童子将两扇沉沉的梨花木门打开。
今日是七巧节,来庙中上香的自不必说,香客亦多为妙龄女子,嬉笑着的,挽着面的,如几朵海棠,又如几株新竹,三五成群的结伴而行。
瞧见穿了纳衣的神婆,低眉顺着眼,柔柔的行个万福礼,若瞧见童子,却是抛着媚眼,或掩了面,嘻嘻笑闹,围在一处窃窃私语几声。
每每如这般境况,风骨定是恼怒的满面生红,与他的模样比拟,愈显得小童子可爱的紧些。
青遥拿了那根早已干枯的柳枝,蓄了昨日里的雨水,坐在庙堂上,一手撑着面,一手望着那接踵而至的香客。
狐族身性惫懒,如今正是最宜痴睡的时日,自是要犯困的。她瞧着那些为寻得好郎君,早早起来梳洗着装,又爬了数百阶梯,才赶在天未亮时,等候在庙前的女子。
心中不甚理解,但知今日来寻她的人定是极多的,只得强撑着不困顿过去。
不过片刻,一身桃红配了几株柳绿便来到案前,行了礼,桃红女子施施然往圆凳上坐去,女子粉黛轻施,面容姣美,只眼尾长一粒黑痣,虽添了几分妩媚,亦是情路坎坷之相。
“婆婆,可还记得小女。”女子柔声说道。
青遥便将脑袋缓缓扶正,认真端详了女子几眼,心道,不过小小的县主之女,排场倒比这翡城女郡还要来的大些。
她淡淡说道,“翡城女子颇多,老妇年岁已古,老眼昏花,倒已记不清姑娘是何许人了。”
女子面色微微一僵,掩唇笑道,
“小女来自黎县,名婠婠,乃县主之女,自小仰慕神婆,虽离此处遥远了些,但亦未嫌弃过车途劳顿,每月中旬定是要来庙中拜谒婆婆的。如此,小女风雨无阻,已有五年有余了。”
说完,眸中瞬间染了水汽,密睫扑闪,那双杏眼水盈盈的瞧着青遥。
青遥被盯着发怵,可她记性甚好,嗅觉亦是灵敏,此女身上桃柳气息过于浓重,便是几仗开外,已是浑浊不堪。
“你若真心求取,老妇只送你四字‘男色,远矣’。”
女子听了,眸中幽暗一闪而过,殷红的唇嫣然一笑,娇声道,“婆婆的话,婠婠听不大懂。”
娇软身子却已从木凳上软软站起,一旁的翠衣丫鬟见状,忙上前扶了女子,一群人拥着女子,仰着细长的脖颈,头也不回浩浩荡荡的出了庙门。
女子出了庙门,才堪堪缓下步履,冷着面问,“不是让你寻了人,假扮我,每月来庙中上香祈愿吗?为何这老婆子却是不认得我?”
翠衣丫鬟急忙上前极沉的往地上跪去,垂头急道,“奴婢,确是如此吩咐下去的,定是柳焕那丫头贪懒,未按奴婢说的做。”
“罢了,起来吧,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堂堂黎县女郡苛待吓人呢。”说着,又懒懒往前走去,那翠衣丫鬟,忙上前,小心扶上女子。
“爹爹年岁大了,倒是信起这些鬼神来了,我看也就只是能糊弄糊弄这翡城的蠢货们的老婆子罢了。”
“女郡,奴婢听闻,翡城少城主翡梧却是极爱来此神庙中,若女郡不同那神婆老婆子相与好些,怕以后多生事端。”翠衣丫鬟瞧女子面色不佳,忙改口。
“哼,就凭本女郡的美色,那少城主还不是本姑娘桃花裙下的鬼,绣花鞋下的魂。”说着,一双软魅的丹凤眼直直的盯着前方,仿佛那翡梧便站在跟前。
“到时候,可不定是谁,给谁,惹是生了非。”
待人走远,青遥才深深吐口气,“途生一副好相貌,偏好男女之事,小小年纪,满身□□之气,怕是早被妖物迷惑了不少时日。”
“婆婆,也不喜那女子。”
男子恣意的往案桌上斜靠下去,身上的月白长衫无风自舞,一派风流倜傥。
若不是面上覆了半面镶金面具,而裸露在外的半张面孔却苍白的毫无血色,只怕这满堂的女子,都得拜在这月白长衫下了,又何须来此求一支无用姻缘签。
“传闻神婆喜好女色,却不想,如此天香国色在眼前,却是遭如此嫌弃,看来传闻不一定是真的。”
“‘少城主’,若是将面上的假皮撕去,那女子定义无反顾的扑入你怀。”青遥说着,做势将浸了水的柳枝往男子的面上洒去。
男子急忙转身,衣衫飞拽潇洒避了去,“呵呵,婆婆说笑了,我这容貌怕是入不得婠婠姑娘的魅眼。”说完,不忘摸一下那张惨白面皮。
“你自然入不得,回去给你哥哥捎句话,‘若无必要,今晚便在家中安生待着’。”
“哥哥长得那等丑陋,那婠婠姑娘即便是再怎般贪好男色,怕亦是下不去嘴吧。”
“你道谁都同你,同你大哥一般,以貌取人,还玩这等不入流的换脸游戏。”
说着,手中托起蓄满水的小陶罐,一手拿着柳枝,在一众香客中,一面穿梭行走,一面将柳枝往妙龄女子身上随意洒去。
女子将半块镶金面具摘去,又徒手撕去□□,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却是比黎县女郡还要美上几分。
“神婆不也带着面具,翡城又有谁瞧见过婆婆的真面目。”
翡蕤蕤紧跟着青遥身后,将一众瞧她瞧的痴眼傻站的男子,顺手推撞向男子身旁的女子。
“只知婆婆活了不下几百年,再不济,定也是个半仙,婆婆又为何要遮遮掩掩。若婆婆怕年岁已老,满脸皱纹,惊吓了众人,不敢以真面目现人,那婆婆定是多虑的。”
翡蕤蕤望见神婆微有些停顿的脚步,心中激动,上前欲拉扯下神婆的愁苦怪脸,堪堪摸到一点怪脸的边沿,手背一阵烫疼,她忙将手缩回,手背上却已烫起一片红肿。
“你才满脸皱纹,不敢见人,长得这般丑陋,还在这里胡言乱语,羞不羞你。”
翡蕤蕤望向案台,小童子穿着那一身红衣,一如几年前那般鲜亮,正一手拿着燃的正旺的红油烛,一脸怒意的瞪着她。
她眨眨眼,脚步微微往后退去,俏皮笑道,“神童子,原以为你对婆婆忠心不渝,却不想,今日却是想拜在月老门下。”
若不是她与哥哥有赌约在先,蕤蕤定是不愿如此刁蛮任性,纠缠着神婆,更何况,这小娃儿可是比她任性蛮横多了。
“呸,你才要拜又矮又老又丑的月老门下。”风骨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红烛指着女子,嘴上用了力气大吼,可小孩声浅,听在耳中,亦不过是尖细细的嗓门,未有半分威慑。
很多多年后,女子却真当拜在了月老门下,偶上天宫,风骨定会瞧见女子手中捏着一个乱作一团的红线,阴恻恻的盯着他,仿佛他便是她手中的极难解散的乱绳。
“神童子若无二心,又为何要上了案台,收了这么多闺中姑娘的香火,却不替她们将红线牵上,你们说是不是呀。”翡蕤蕤说着,朝着一群在旁掩嘴偷笑的女子扬了扬手。
几个胆大些的,附声道,“是呀是呀,神童子,你收了我们的香火,可得将红线牵上呢。”说着,扬起一截白皙的手腕,朝着意中人羞怯怯的望一眼。
今日七巧节,来庙中的女子多半为了姻缘,来上柱香,求一支签,如若能得到神婆,亦或神童子的青睐,自是极美的事。
于是,一群花枝招展,粉黛艳抹,千娇百媚的女子,争先恐后的往案桌挤去,闹哄哄的向神童子讨要起红线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案桌上已丢了数块巾帕手绢,数双白嫩藕臂不时擦上小童子的脚腕,几双纤纤玉手亦是不知羞的拉扯上小童子的裤脚衣料,险险将那半短红裤拉扯下来。
凤骨虽早早见识了翡城百姓的‘淳朴’,亦被惊吓住,忙抓紧裤腰口,往后快退了几步。
眼瞧着案桌快被一群疯乱女子扒拉倒去,他望向四周,想寻了姐姐庇护,却瞥眼瞧见一旁偷乐的翡蕤蕤,心下恼怒,满手的油蜡滑腻腻的在手中顶难受的紧。
凤骨盯着翡蕤蕤,阴恻恻的一笑,朝她猛扑了过去。
而青遥早在哄乱中,远远躲了开去,顺手捡了地上一只肥腻秃毛公鸡,抓着鸡尾几根别致尾羽,紧了紧身上的宽大纳衣,默默的从侧门离去。
‘砰’案桌倒地,桌上的红蜡齐刷刷的往人群倒去,一时间,女子们花容失色,尖叫着,跌跌撞撞的往后奔去,些许摔倒在地,嘤嘤低泣,亦有机灵的,往意中人身上软软靠去,低着眉,赧着面瞧一眼男子。
小童却是骑在翡城女郡的身上,将一手的蜡油往女子面上抹去,嘴上不停叨叨,“姐姐说了,面色惨白,缺血色,我给你好好补补妆容。”
等天面一片灰白,远处山底的红纸灯纷纷点燃,不时有烟花爆竹,从海面上一路冲上云霄,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凤骨才一瘸一拐的走进后院。
此时,青遥正将锅中的白斩鸡捞出,瞥了眼衣衫褴褛的小童,面色无他,淡淡道,“将这鸡吃完,等下再将你身上擦洗干净。”说完,转身进了屋。
凤骨噙着一窝泪花,欲将今日的委屈一一道说,却不想青遥已转身进了屋,只得将泪收了回去,干架了一日,肚子早已饥肠辘辘,便将那鸡整只抱起,一顿狼吞虎咽。
天色已近全黑,山下的灯火,已将整座城池照的红耀耀一片,各处锣鼓声,戏文声,络绎不绝。
凤骨侧着耳听了一阵,又忍不住望一眼青遥紧闭的房门,“姐姐,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啊?”
唤了多次,不见青遥将门打开,凤骨心中急切,瘸着腿,几步跳去,拍着房门,
“姐姐,姐姐,再不下山,那戏文可要唱没了,路上的糖人摊子也得收摊了,姐姐这次,难不成又要诓骗骨头嘛”
边说着,边依靠着门滑坐在青石板上,声音渐渐微弱,“姐姐若不愿去,那骨头亦也不去了。”
青遥亦未真心睡去,听着门外慢慢息了声,愈加辗转难眠。
开了房门,小娃儿正蓄着一包泪汪汪望着她,青遥微叹口气,轻声说道,“玩了一整日,腿都瘸了,还要去玩儿,那给你一炷香时间,若洗干净了,我们便出门去。”
小童泪眼朦胧的大眼瞬间染了笑,蹦跳着,跑进屋子,只听得‘扑哧’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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