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凤骨生时,族中已有一位兄长,同他不偏不倚,刚巧隔了二千年。
等长兄凤沉到了涅槃之时,风骨还不过是个五岁的小毛娃儿。
一日,族中大忙,看管他的侍女,亦被族人叫去,不知去办了何种差事。等他从睡梦中醒过,房内已空无一人。
已过午时,屋内却一片黑寂,几根油红灯烛,燃着光,烘照着不近分明的几处桌椅,帷幔。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踉跄着跑了出去。
天灰蒙蒙的,仿佛天上的云彩都掉了进来,覆在族中的参天巨石上,一层接着一层,将无数根石柱披上一层软绵绵的云被。
他望向高空,本该极亮的日,好似被那根漆黑的冰柱子搁浅了一般,只在柱顶上晕染开一层淡淡的薄雾般的光芒,将整个凤域拢在其中,压抑着。
许多年后,他才知晓,那日是他长兄涅槃,那冰柱亦不像它的外表,看上去冷冽阴寒。
等到他成年涅槃时,炽烈的火焰从九重玄铁柱中滚涌而出,才明白为何那日的天空灰蒙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香气,闷塞的胸腔被这气味舒缓了许多,引着他一路嗅着,走着。
凤域极大,被数不清的石柱包围其中,历经数万万年,这些石柱身上已爬满了各种藤蔓,有粗根无叶的,亦有根极细小的,大叶沉沉的垂下。
几株忍冬正时花节,金灿灿的花蕊萦绕其中,他一面朝着芳香而去,一面顺着藤蔓采摘下几株,等走出石林,手臂上已捧了一束极大的金花。
出了石林,日光悠然间强烈了起来,出现一片极绿的草地,绿油油的,他心中一下欢喜起来,不端气的跑了许久,在矮草中翻滚着。
跨过了草地,那勾着他的馨香愈加浓郁,可他眼前却只是一片茫茫水面。
他来时未着鞋履,一双肥嫩的光裸的小脚,浅浅的陷入软沙里,又带出数粒金灿灿的沙子,徐徐往水面走去。
正是凡人的五月初九,翡城,凤首日。
翡城靠海而建,中心一座老庙,如今经历数百年,不断修葺,老庙早不是当年几堆黄泥沙子堆砌的模样。
远从疆域运得的黄梨木,将整座老庙修建的宏大壮观,外涂一层红油油的漆水,老庙一个鲤鱼打挺,成了这翡城名副其实的镇城神庙。
庙中香火顶盛,却瞧不见一位僧人,只一个整日里带着一副丑苦怪脸,婆娑着背,脚步却是极轻快的老神婆子。
时不时的穿行于一众香客中,或是抬起粗麻布下遮掩的手臂,扫一扫香炉下的炉灰,或是拿着一串枯黄的柳枝,朝着极虔诚的妇人,亦或是老妪洒上几滴带着淡淡盐味儿的清露。
见得多了,翡城百姓便知晓,这神婆重女轻男的很,于是家中若有伤寒杂症,夜不能寐,被小鬼缠身之类的凶残恶疾,便请着自家娘子,或年岁高迈的老祖母,在老庙中点上一支高香,第二日,一觉醒来,那恶疾定被清除的一干二净。
这般延续了一二百年,神婆亦在这老庙中住了一二百年,翡城的百姓只当她是修道成了仙,却不愿飞升上了天去做那芝麻绿豆的小官。
传闻是如此,但翡城的百姓依然生怕这香火烧得不够旺盛,气了这神婆上天去做了那小小官去,于是,不管是阴雨天气,亦或是炎炎烈日,老庙香火连绵不断,愈燃愈兴盛。
今日正逢五月初九,凤首抬,街道商户早早将红绳缠上朱红小旗,成串的挂在屋檐壁廊,围着老庙,成一面极大的水墨纸扇,朝着船埠码头延展而去。
翡城靠海而养,这凤首日虽与海无甚干系,但秉承着,凡是个节气,定要顶顶繁盛的庆祝。
便这海面上停泊着数不尽的船只,天未亮时,船篷上挂一盏红纸灯,微熏的朦胧光色,成窜成窜的映在海面上,将鱼肚白的天际,亦染上了一层粉嫩。
船板上安置了各色大小形状的祭桌,船夫点上几丈高的红油烛,任着船只在水中荡漾,将烟火吹向四处,直至灯油燃尽。
今日风微大,船随着海风摇摇晃晃,漂泊在海面上,船上人瞧着岸边人,岸上人呼喊着船上的人,呼喝声,桅杆上的鞭竹声,环绕在整个海域上,淳朴而又生动。
几近午时,红纸灯火融入了天幕,鞭竹声在渔民的吆喝声中燃尽,卸了烛台,翡城又进入了往日里的繁忙景象。
妇人们绑着襻膊,将粗麻扭搓成绳,用渔梭编成极大的网,几位长相壮硕些的,便用力将渔网挂到竹竿上,拖拽着往前拉去。
偶得,偷眼瞧几眼海面船只上的汉子,面上一坨被日晒的黑红,傻傻笑几声,复又用力拉扯起网绳。
渔夫得了结实的网,吆喝着同伙,一道驶离了码头,向海的深处而去。
此时,名叫黑狗的男子,一双黑瘦的手臂,正站在灼烧的烈日下,将桅杆上的翻布支起。
忽然,一束刺眼金光直射入眼中,他情急下猛一闭眼,几滴汗珠不甚进入眼窝。
黑狗抹了一把因着日晒雨淋,满面疙瘩的黑脸,又舔了舔手上的汗渍,涩涩的发苦,忙将舌吐出,往海水中狂呸了几口,才支起身子,用手挡着日光,望向那处泛着金光的海面。
不知瞧见何物,黑瘦的身体猛的怔住,一双干扁扁的腿不住的左右晃荡,嘴上无力的喊道,“大大熊,大熊,大黑熊”
“你你学学我做啥子?”不远处,一个黑壮男子,将手中的铁锚往船板上一扔,瞪着黑狗。
“你你瞧”黑狗抖着手指,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海域,麻布卦下的单薄身子同样颤抖着。
“那是是不是牛魔王的牛魔王的”
“红孩儿嘛!”黑熊亦望了过去,口齿不复往日的磕磕巴巴,得意的拖着尾调。
昨日晚间,才瞧了红孩儿闹海的大戏,那红孩儿一身红衣,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真真的瞧见了那戏中的人物,他不像黑瘦男子那般,双腿瑟瑟,反倒愈加兴奋,一双还算清澈的眼睛,炯炯盯着海面。
“对对对,红孩儿。”黑狗仿似一下点透了天灵盖,忙将船帆调转方向,急切的架船往岸边驶去。
红火火的小孩模样,异于凡人,能随意在海面上走动,不是红孩儿,那定也是东海三太子,‘咦’,俺们这是北海,可不是那顶顶有名气的东海。
“你,你干,干啥子。”黑熊瞧着黑狗转了舵,往返驶去,一把抢过舵轮,将矮他半截的黑狗挤到一边,黑瘦男子双腿本就打着陀,直接往船板上摔坐下去。
“你晓不晓得,这三太子这红孩儿,可是有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等下将船烧的一干二净,可咋办办哟。”
黑狗一手摸着摔疼的腚,一掌拍着大腿,痛呼起来,将被抢了小相公的肥腻婆娘的神情演绎的绘声绘色。
“孬孬种怕,怕啥,子嘛,有,有神婆在在呢!”说完,不管叫黑狗的男子怎般阻挠,仗着自个人高马大,径直朝着那束金光行驶过去。
等驶近了,长相黝黑高大的男子极谨小慎微的朝着船下望去,眉头亦是越锁越紧。
黑□□不住高壮男子,瘦小身子早早躲进了船舱底下,微微抬起一块木板,瞧着男子,小声呼喊道:“黑熊,俺们还是先回吧,请了神婆一道来,就不怕他的三味真火了。”
黑熊长得又高又壮,本只微微弯下腰去,就能勾到海水。
此时,不知被何物拉扯,大半个身子往船下扣去,一双着了破旧草鞋的大脚丫子,在空中直挺挺的倒立了一阵,‘噗通’掉下,草鞋亦飞了出去,在半空中转了几圈,正巧砸在黑狗那块掀起的船板下。
瞬间一股鱼腥味混着许久未洗的脚骚儿,窜进黑狗的鼻孔,他眼珠一白,差点熏晕过去。
“黑熊~~~黑熊~~黑熊~~~”忍着恶臭,黑狗唤了几声。
船上很安静,就连船下本该传来黑熊的惨烈凄声,亦未有耳闻。
许久不见黑熊上船,黑瘦男子心中极怕,却依然抖着手,极嫌恶的将那只破草鞋丢开,瑟瑟着身体从船舱下爬出,朝着那闪着金光的地方慢慢爬去。
“黑熊黑熊”他不敢叫的太过大声,但又怕兄弟有个万一,只得极谨慎的直起身子,朝船下望去。
才将头探出去半个,从海水中猛然冒出一个巨大黑影,劈头盖脸的往他身上压来。
黑狗吓得一口气憋在胸前,闭紧眼,拼尽全力的甩动着四肢,嘴上更是不停的哀嚎,“红孩儿饶命,红孩儿饶命啊,我,我家祖上是放牛的,同你,你家父亲亦是沾亲带故的。”
如此反复的喊了数遍,‘啪’顶重顶响一声,黑狗嘴上麻麻的疼痛,一双眼白闪着金光,过了半响,才缓缓回了神,瞧见压在身上的黑熊,一口大气喘息,安稳的晕了过去。
“怂,怂蛋。”高壮男子起身,抱起一旁的娃儿,往船舱走去。
“红孩儿是个坏小孩。”怀中的小孩突然嚷道。
“你,你认得?”黑熊瞧着怀中的小娃儿,头上顶着一对杂乱的小揪揪,穿着一身半袖红衣,若不是光着一双脚丫,他定是顶顶相信他便是那牛魔王的小儿子。
虽不是那顶顶有名的红孩儿,但他自信这娃儿定是哪家的仙人走失的坐下童子,等回岸,交给神婆,定是能得到神婆不少夸赞,说不定还能得几样仙家丢弃的物件作为赏赐。
“不认得。”小孩有些气馁,随后又扬起脖颈,“我哥哥同我说,红孩儿都几千岁了,还整日里装小孩,挨了打,便只会告状,忒坏的很。”
“你,你哥哥,是,是谁?”黑熊问道。
“我哥哥。”红衣小孩歪头想了下,又极兴奋的指向天空,“你瞧,那便是我哥哥。”
叫黑熊的男子往空中望去,只见夕阳落去的海面上,一片火红色的烧云,将海面亦染成了血色,如同一只浴火中的凤凰,展开的巨大羽翼上,火焰熊熊燃烧着。
今日是凤首,黑熊虽是初次瞧见这等壮观的火云,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陈说,却让他不堪在意,只当是节气的奇观异景,不足为奇,心中只道小孩年幼,说出的话自然不当数。
“来,给,给你吃鱼。”男子从烤炉中取出一条烤的焦黄嫩软的肥鱼,放入一只满是油污的木碗,递给小孩。
小孩眸色中微有嫌弃,闻着味儿却是极香,头次瞧见这等食物,捏了一点吃下,顶顶的美味,便专心吃去。
凤域虽在海上,但身为鸟族,并不善于捕食鱼类,更何况凤人自命高贵,虽喜火,却不爱用火烤这等俗物,只每日里吃些仙果填腹。
黑熊瞧着小孩吃的专注,看了眼瘫睡在甲板上的伙伴,便掌舵往海岸口驶去。
等将船泊好,天已半黑下去,他一手抱起小孩,一手拿着红纸灯,穿着破草鞋的大脚朝瘦小男子踢了几下。
“黑,黑狗,醒,快,醒醒。”
黑狗睡的正酣,被摇晃着吵醒,正要咧咧大骂,眼珠子却被一堆闪着金光的物舍夺了去。
他猛的腾地而起,粗布袖子抹了一把干煸嘴角处的口渍,“金子啊!”朝着小孩飞扑了过去。
“金,金你的大大爷。”
才爬起的瘦小身子,又被壮实的男子撞飞出去,倒在隔板上,抱着被撞疼的后脑,唉呜了起来。
“给你。”
黑狗抬头,瑟瑟的觑了眼小孩,那片金光极耀眼的闪在眼前,勾着他的眼,吞了吞口水,黑瘦男子一把抓过那束金花,纳入怀中,痴痴的瞧着。
黑熊瞧着瘦弱男子抱着花,放在鼻尖嗅嗅,裂开一口的黑牙,大嘴咬了下去,大朵大朵的往嘴里塞,心下嫌恶,再不管那黑瘦子,抱着小孩独自上了岸去。
上老庙需得走上百级石阶,今日月色虽好,却因着云被层层的盖在上空,月光被吞了不少进去,四周依旧抹黑一片。
红纸灯发着微弱的光,只足照亮脚下的几块石板,男子手中抱着小孩,走至半路,已是大汗淋漓。
过了戌时,老庙大门已然紧闭。
黑熊上前,很是郑重的拍了几下红漆门上的铁环,等候良久,门内未有半分响动。
他看了眼坐在石阶上打着瞌睡的小孩,又拍了几下铁环。
近亥时,庙门才缓缓从里面打开,黑熊正要上前行礼,却被来人阻止。
“你先回吧。”来人说完,婆娑着将小孩背起。
漆红庙门再度紧闭,黑壮男子盯着门,站定片刻后,极规整的行礼深鞠了一下,又挠了挠被蚊虫叮咬的极痒的黑脚丫子,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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